「我要走了。」罗慎远扯开她的手,似乎不想再多说。
那日之事还是有影响的,别的人说他那些话都罢了,但从宜宁口中说出来,感觉实在不一样。他那日姿态已经如此卑微,他什么时候这般卑微过了?她听也不听。现在想起来是有点生她的气了。
此刻再与她纠缠不清不是良策,他心里那股怒意和衝动还没有散去。
宜宁却抓着他不放,与她有关的事她应该要知道。宜宁直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非你的政敌,也不是你的对手……」
不知道那句话触到了他的神经,他突然就冷声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宜宁被他说得一愣,觉得他这是恶人先告状。也不由得来了气:「要是我放个人在你身边,成天监视你的起居,你可乐意?罗慎远——我还没有发脾气,你这是在说什么!」
他听了她的话后想了片刻,突然就冷笑,俊朗深邃的眉目间有种她非常陌生的东西,也许那是一种侵略性,或者是决然。
「好、好。那我告诉你吧,只要你敢听就好!」罗慎远突然说。
宜宁顿时觉得有点不对,她说不清哪里不对。她往后想放开他,罗慎远却突然强硬地反抓着她的手。
宜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雨夜的味道迎面扑来,还有她熟悉的罗慎远的味道。这些气味猛烈地袭来,以至于当她感觉到嘴唇一软的时候,整个人都被他压靠在桌边。只来得及看到他非常浓郁的眉,挺直的鼻樑。她看了近十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而陌生过。
罗慎远比她高了太多,他低下头的时候手撑住她身侧的桌沿,宜宁完全笼罩在他之下。她突然心有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外面还是瓢泼大雨,漆黑的雨幕里寂静无人。隔开了前厅一个烛火昏暗的世界。
宜宁反应过来,很快就用力推开了他。
罗慎远也没有设防,被她推开之后靠着小几。沉默地笑了。
宜宁还在喘气,心里的震惊和本能的颤栗,让她说话说得不太清楚:「你……你刚才……」
「你现在知道了。」罗慎远恢復了从容,他看着她淡淡地说,「你非要知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是认真的?这事我真的,我实在是……」
宜宁的嘴唇还有种淡淡的温热触感,非常陌生,她有些恍惚,还是觉得太不真实。他可是跟她开玩笑?
罗慎远听到这里又是沉默,他说:「你可以不当真。」
外面的人已经等了他很久,他又披上了斗篷。转身跨入了雨幕之中,连伞都没有打。
宜宁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这样一个逼迫到极致的吻,她也无法把它当成玩笑。但要是当成真,如何能真?
大雨之下的皇宫,金龙雀替,黄琉璃朱墙,汉白玉的月台。
魏凌沿着台阶一阶阶的往上走,立在旁边的内侍向他屈膝跪下道:「国公爷,请卸甲吧。」
魏凌什么也没有说,一手解开了甲冑,挥手一扬,沉重的铁甲就落在了托盘上,溅起了雨滴。沉得内侍手都差点没撑住。
干清宫的大门缓缓打开了,魏凌径直往里走。
宫门关闭之后,再无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徐渭和已经七十多岁的谢大学士在喝茶,谢大学士难得出来一趟。他资历老,在朝中算是中立派,皇上对他也很器重。他虽然不是任何派系,却与徐渭却是多年的莫逆之交。
徐渭亲自给谢大学士烫了壶酒,夹了两片滷肉放到他的碟里:「谢大人可得尝尝,他们家的滷肉配香蒜最好吃。」
谢大学士一把鬍子,连连推他的手:「徐大人,这我可不敢多吃!你们那小友呢——怎么还没来?」
「我怎么知道他的。」徐渭作为清流派中的中流砥柱,一向是廉洁奉公的。不贪财不贪色,唯一这点爱好不容易,他夹了片滷肉配烫熟的酒,再嚼一瓣香蒜,味道极美。谢大学士年老了,鼻子不好,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这时候罗慎远跨入了门内,向两位大人拱手道:「对不住二位大人,路上有事耽搁了。」
「来坐吧,再添一副碗筷。」徐渭叫小厮拿了碗筷上来,罗慎远随即盘坐下来。
谢大学士捏着酒盅,看了罗慎远一眼,对徐渭道:「你家学生这状态不对,你瞧他面色没有变化,气息却有些紊乱。你该是坐轿子过来的吧?」
「谢大人多虑,是我路上赶得急了些。」罗慎远只是道。
徐渭又道:「现在说他做什么。魏凌这刚被皇上召进皇宫里,你们猜里面是什么情景?」
「朝廷上下都以为他是战死了,我看这没死比死了还麻烦。」谢大学士道。
徐渭笑着摇了摇手指:「慎远,你跟谢大学士说说。」
罗慎远应是,伸手拿了桌上盘中的一粒花生摆在中间,道:「英国公这次非但不会有麻烦,反而会被皇上犒赏。因为他为朝廷打了场胜仗,击退了瓦刺到关外五十里。而且成功地为朝廷挖出了一个内奸,这个内奸深植朝廷内多年,殆害无穷。」
谢大学士这次疑惑不解了:「他不是三万大军全灭吗,怎么又打了胜仗?我看陆嘉学都要弃他这枚棋了。」
陆嘉学玩儿政治是很成熟的,当时他接到了线报。魏凌集结上下西路三万兵马在平远堡全灭,甚至都没有上报监军之后,他就知道英国公已经没有救的必要了。保他只会让皇上不快。陆嘉学不会为了无赶紧要的人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后来也不知道他抽什么风,又保了他一回。
徐渭接着笑了笑:「魏凌这次是厉害了,别说陆嘉学,我等都被他骗了去。后面肯定有高手在给他出谋划策,不然他魏凌一个武将,哪里来的这么多计谋?那内奸与瓦刺勾结,引魏凌上了平远堡的当。他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居然将计就计让三万大军假死,随后又装成瓦刺人的军队混入敌营,生擒了对方的阿棘知首领。」徐渭说着有些感嘆,「此人心机之深不可测,要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认识魏凌这位军师。」
罗慎远拿筷子的手一顿,随后夹了盘里一片卤竹笋。
谢大学士哈哈一笑:「你如何知道朝中有内奸的?」
徐渭又示意罗慎远,罗慎远就放下筷子道:「谢大人,此事实在好猜。要不是出了内奸,魏凌中埋伏之时就在平远堡,平远堡地处大同,他甚至可以直接向大同总兵求援,再不远还有山西总兵、太原总兵在。足见是因为有内奸在的缘故,甚至可以推测,这名内奸就在大同。且魏凌回京城这般谨慎,甚至连皇上都没有惊动,可见这名内奸不仅狡猾,而且手眼通天,京城之内都有可能对魏凌下手。」
谢大学士听了非常讚赏,跟徐渭说:「你这学生实在才思敏捷——我家有个孙女,最是敬佩聪明人了。要是让她知道了可不得了。」
「他的确厉害。」徐渭对自己的门生颇为满意,跟谢大学士说,「工部侍郎九月就要致仕了。我等打算为他筹谋。」
谢大学士又被自己这个老友给吓到了:「不是说上次请命大理寺卿的事,皇上还没有应允吗。你们居然看中了工部侍郎的位置——我说你可要悠着点,他才入官场多久!寻常进士这时候还在熬庶吉士的资历呢。」
「有何不可。」徐渭道,「举官让贤是常理。」
罗慎远默默地听着两个老傢伙的对话,只吃他的菜去了。
老师口味果然刁钻,这家滷肉铺的卤料是很特别。也很合他的胃口。
但宜宁就从小不喜欢滷味,她总觉得有股怪味。
刚才是吓到她了吧,情之所至,就是他……一时也克制不住了。
干清宫内,皇上听了魏凌的回话简直是震怒:「……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竟与瓦刺部勾结,在京城之中还有行刺之事。」
魏凌半跪在金砖地上,他继续道:「两个副将微臣已让人将他们收入刑部大牢,若不是京中行刺,也不会让那阿棘知趁乱逃跑。微臣调粮草军饷,也曾向陆都督上了摺子的,但这摺子却根本没有递上来。微臣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策略。皇上若是要怪罪,微臣也是谨遵圣言的。」
皇上立刻去扶魏凌起来:「此话严重。你立此大功,我怎会罚你!」说着叫了内侍进来,当即就拟了圣旨,赐了他黄金三百两,白金两千两,良田一千亩,钞一百锭。
英国公爵位进无可进,皇上想来想去,觉得遗憾:「你母亲已经是一品诰命,要是有个夫人,倒是此时可以升诰命了。」
魏凌笑着说:「皇上对微臣已经是皇恩浩荡,别无他求。」
「你俘虏了阿棘知,也不告诉朕一声。差点惹得朕冤枉了你!」皇上朗笑道,「后日朕在宫中设宴,你可要携家眷参加!」
魏凌应喏,当场领了封赏的圣旨。
皇上又对站在一旁的内侍道:「一会儿去请陆嘉学到朕的南书房来。」说罢沉着脸回了南书房去。
内奸之事只能锁定在几个总兵身上,究竟是谁还要细查。但皇上心里肯定是非常不舒服的,请陆嘉学就是过来一起商议的。
魏凌在皇宫内熬了一夜,出来的时候天际已经泛白了。大雨也早就停了。
若不是罗慎远在背后谋划,也许他此刻真的已经成了一抔黄土吧。
他看到一顶熟悉的轿子停在干清宫外。
皇上待陆嘉学极好,甚至赐他在宫内坐轿的殊荣,这就是陆嘉学的轿子。
此时帘子挑开,陆嘉学正静静地坐在轿子里等他。
魏凌向他走过去,看到陆嘉学手里盘玩着一串暗色的佛珠。他记得这是陆嘉学送给宜宁的那一串,竟然又回到了他手上。
陆嘉学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回来就好,此时该回去跟家人团聚了。」
魏凌站定道:「都督,当年我可是提着脑袋跟你立下了这等从龙之功的。我出事之后,若不是小女苦苦相求,你也不会帮忙吧。这般是不是太过无情了些?」
陆嘉学从轿子里起身,背手看着起伏的宫殿,缓缓一笑道,「你也得多亏有个好女儿,不然已经是削爵抄家的下场了。你在这般紧要关头回来,分毫不差,京城里有人一直给你传信吧?」没有等魏凌说话,他就继续道,「你也不用说我无情,当时我救英国公府是费力不讨好,甚至是引火烧身。换了谁我也不会救的。你信不过我,就连回京之后也未曾露面,我也不过问什么了。」
魏凌却摇头说:「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你信不过我。」
陆嘉学永远不会真的信别人。他当年手刃兄长夺取爵位,这么多年了,他身边的人换了又换,谁又真的取得他的信任了?
陆嘉学听了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过了片刻后道:「魏凌,回去享受你的军功吧。」
说罢就不再说了,整了整正一品的武官袍,沿着台阶朝干清宫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