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林海如的肚子一日日渐大起来。
府中众人都看着她不要她乱走,罗成章也很慎重,细细吩咐了瑞香要万分小心林海如的日常。越是临盆的时候越是不能差池,林海如闷在屋中无聊,人也越发的犯懒了。
宜宁今日去她那里请安,听瑞香说林海如还在睡,便道:「莫要吵她,让母亲多睡会儿。」
怀孕就是嗜睡的,她虽然没怀过孩子,却也知道其中的辛苦。
宜宁收拾了笔墨去了前院的听风阁,宋老先生还要给她讲课。宋老先生是个天南地北随意发挥的先生,授课水平很高,本来给宜宁授课也是看着几分罗慎远的面子,但教着教着倒是对这个小女学生上起心来。小女学生虽然天资愚钝,但有时候说起话来,竟也是非常有道理的。而且不拘泥于小女儿家,看问题能跳出来,颇有些能指点江山的味道。
宋老先生觉得她有趣,讲课时故意与她辩论。如今日两人就是说「以德报怨,何如?」
从秦穆公三救晋难未得好报讲到廉颇负荆请罪,小姑娘的观点很明确,要看人品看立场,不要纠结于德与怨。
宋老先生哈哈一笑,捻着鬍鬚说:「七小姐若是男子,也可以跟着你三哥去参加会试了。」
宜宁放下了手中已经变凉的茶,笑着说:「老先生肯定是诳我,嫌我这个学生歪理太多了吧?」
宋老先生不以为然地道:「四书五经烂熟于胸就能过会试了?要是如此每年的进士一箩筐一箩筐的出。你年纪虽小,却比寻常的女儿家大气一些。」宋老先生点了点头,「你出去可以说是我的学生,倒也不丢人了!」
宜宁哭笑不得,辞别了宋老先生。走在荷塘边时看到满池的衰败,突然想到离春闱不过也就四个多月了……
到京城里万条垂下碧丝绦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罗慎远名震天下。她在保定,也不能看到他骑马游街的样子。
宜宁握着有些冰凉的手指,突然想到那个沉默的青年拨开帷幕,大步走出正堂的时刻。
所有人都看着这年轻的吏部侍郎,他身后众人簇拥。当时她却不认识他,他也从不知道世上有个罗宜宁。两人甚至是素未谋面的。
如今她却能够看到他一步步地走上那个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命运实在是很奇妙的东西。
回到屋中,宜宁拿了给罗慎远做的一双冬穿的厚厚鞋袜,让丫头给他送过去。正好能在他去京城之后穿,想了想她又把丫头喊回来,反正罗宜秀正被陈氏监督着练女红,练得她生无可恋没空来理她,那不如她亲自送过去。
到罗慎远的院子时却没有看到他,伺候他的丫头说他去了罗成章那里,给宜宁倒了杯茶。笑着说:「七小姐且等片刻,三少爷都去了半个时辰了,想必快要回来了。」
宜宁握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喝了口才舒服些。如今天气冷了,她居然有些畏寒起来。靠着太师椅坐了会儿,又想去翻他的书看。宜宁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书房的多宝阁前面。罗慎远的书房向来是不要人进的,不过她自然是无所谓的。宜宁随手抽了一本书打开,发现是一本诗集。他似乎看书有批註的习惯,诗集边角写着密密麻麻而工整的小字。有一首批註是:读完尽兴,实乃佳作。抽背宜宁三次未果,哭笑不得。
宜宁看得眉心一跳,又翻了几首,没看到他再多写自己了。
这首诗他很喜欢吗?宜宁一遍扫下来,决定还是回去好生背背吧。
她还没来得及把书放回去,就听到丫头在门口喊了声:「三少爷。」
罗慎远稳步走进来,看到宜宁在翻他的书,也没有说什么。宜宁却把手里的书放下笑了笑:「三哥,父亲跟你说什么了?你这么久才回来。可是说你明年春闱之事?」
罗慎远坐下来喝茶,抬眼看她笑道:「你找我做什么?」
并不提罗成章找他之事。
罗成章找他的确是为了春闱,准确来说是为了孙大人。孙大人对罗慎远十分欣赏,有意想把自己最小的女儿许配给他。已经写信给罗成章说过了,若是罗慎远中进士,便让两家结秦晋之好,早日把亲事办了。
孙家可不是什么保定高家可比的,如今孙大人是父亲的房师,也是一手扶持父亲的人。孙小姐是嫡出小姐,虽然最小,却教养得温柔得体,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刚及笄时提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孙大人却一个都看不上。
于情于理,罗慎远都应该答应。
罗成章其实是很为长子高兴的,他房师的为人他是知道的,那孙小姐又是个才女,孙家底蕴深厚,这门亲事实在是合适不过了。
罗慎远在京城中时也见过孙小姐几面,只记得的确是个温婉的性子,别的都是模模糊糊的没印象。
他对这种男女之情没什么兴趣,对孙小姐更没有兴趣。原来不成亲也只是因为他知道,若是日后再成亲,他在官场得到的帮助就会更多。
他是心机深重,连自己的亲事都要算计。
宜宁拿了鞋袜给他,坐到他旁侧跟他说:「我加了一层的绒在里面,穿着特别暖和。」
罗慎远瞧着她的一双清亮柔媚的杏眼,巴掌大小的脸越发的清瘦些,更显出一种灵气逼人。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是有些微亮的,果然是越长大越好看了。罗慎远接了她做的鞋袜,两人的指尖微微相触,之后就分开了。
宜宁却觉得他的指尖有些粗糙,比她更热一些。但很快就收回去了。
罗慎远看着她做的鞋袜笑了笑,针脚倒也挺好的,生怕不够暖和似的,做了两层的绒。他体质偏热,冬季穿的鞋袜也只比夏季的略厚一些,绝不敢穿这个的。但是小丫头的一片好心,他又何如会拒绝。
「做的不错。」罗慎远清了清嗓子说,「作为奖赏,我刚给你写了字帖,你拿回去练吧。」
这是哪门子的奖赏……宜宁有些郁卒地看着他。
罗慎远全当没看见她那可怜兮兮的表情,叫了丫头进来摆膳,既然宜宁在这里,那肯定要做一些她喜欢吃的菜。
「前日我从香河收了几幅雕版回来,你可要看?」罗慎远笑着问她,他自然是宠溺她的,不过小丫头自己不知道而已。知道小丫头喜欢雕版,罗慎远给她收了许多,她的库房都要放不下了。好好一个女儿家,喜欢诗词字画的什么不好,偏偏是雕版,收集也难。
宜宁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雕版却是其中之一,特别是玉版,她珍藏了好几幅。这怪异的爱好也就罗慎远知道了。
听说有新的雕版,她自然要去看看。站起来说:「我当然要去……」话说到一半却觉得头晕眼花,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宜宁顿时就有些站不稳,伸手就拉住了罗慎远的手臂想稳住身体。
罗慎远眉头一皱,立刻把她扶住。「宜宁,怎么了?」
宜宁脸色发白,只觉得一阵阵的隐痛从小腹传来,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可惜她眼前发晕站不稳,只能勉强说:「三哥,我不太舒服。你、你带我回去……」
当孩子当久了,她竟然连这个都忘了。
宜宁已经不是小孩了,她如今长到他的肩膀高,纤细有致已经有了少女的身形。但他是她的三哥,若是抱了也没有什么。何况丫头又如何能抱得稳她!
「可是什么地方痛?」罗慎远没怎么犹豫,立刻把她打横抱起走出房门。门口守着的雪枝和松枝看到都愣住了,连忙跟上来。
宜宁躺在他怀里只觉得十分的安心。从小到大,她三哥在危难的时候都这么抱着她的,她的小腹又一阵疼痛,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低声说:「没事的……三哥,我没事的。」
罗慎远阴着脸大步走进宜宁的厢房,把她放在罗汉床上,宜宁觉得越发的头晕,浑身乏力,小腹抽疼得话都说不出来。罗慎远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背着手冷冷道:「小姐身子不适,你们这些伺候的都不知道?」
满屋子的仆妇都跪了下来,屋子里静悄悄的。
徐妈妈立刻派人去找青渠了,雪枝却连忙上前拉住宜宁的手:「姐儿可是头疼?怎的这么突然,是不是昨夜少盖了被缛?」她看着宜宁长大的,宜宁有个头疼脑热的她自然着急。宜宁疼得蜷缩起来,断续地道:「不是……头疼……」
罗慎远听到了她的话,几步走到她床边坐下来,轻轻拨开她额前的一缕发问道:「宜宁,你究竟是怎么了?」
这样的事情怎么好跟她说,宜宁摇了摇头,疼得额头都有些出汗了,抓着罗慎远的手也未松开。
罗慎远静默地看着宜宁,她如玉雕一般的小脸雪白而柔嫩,有种非常羸弱如小动物的可怜。细细的手指抓住他的大手,眼睛也有些湿润,看得他心中莫名微动。她怎么这么可怜,抓着他的那细白手指半分力气也没有。似乎什么东西都能伤害到她……但那身姿已经有了几分少女的清媚,逼得他都不敢直视。
罗慎远突然明白了,顿了顿低声问道:「是不是肚子疼?」
他这么聪明,还是猜到了……宜宁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但再看着他的时候,却觉得罗慎远此刻的神情有些陌生,不像平时的他,片刻就没有再看到了。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罗慎远放开那温软的身子站起来,后退了一步道:「你们照顾小姐,我……先在外面守着。」
等他走到外面的时候,握紧的拳头才微微的鬆开。
屋子里已经忙碌了起来。
罗慎远却站在庑廊下闭上了眼,别人不知道,但他却不会不明白自己刚才究竟在想什么。刚才危急之下抱着宜宁,心中那种早有的蠢蠢欲动的情绪,竟有些忍不住了。甚至不敢直视于她,他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然后用手段去谋划。
这不该有的,就算宜宁与他不是亲生兄妹,但别人又怎么知道。宜宁又怎么知道,宜宁只不过当他是三哥而已。
罗慎远轻吐了口气,再睁开眼时又恢復了那个沉默平稳的罗慎远,众人追捧的北直隶的解元,罗宜宁的好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