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仙玛举办了一场赛马活动。
村子里勇猛的汉子在草原上欢快驰骋,时不时会有其他兄弟或者好伙伴朝场中骑马的选手喊出加油号声,一些本村或者其他村的美丽姑娘也闻讯赶来,手里还拿着一顶牛仔帽子,有生意头脑的早已经去到镇上批发一些饮料和零食过来叫卖,嬢嬢和伯伯也都放下了家中农活,一同前来观看。场面热闹非凡。
流仙玛唯一的一所小学教室里,学生也是无心上课,耳朵都被旁边草原上震耳欲聋的喊叫声牢牢吸引着,时清臣只能早早下课,与学生们一同前往草原。
次仁卓玛憋红了一张脸,与拉增叫喊着:“这次我哥一定是第一名!!”
拉增气愤回道:“你哥不厉害,我哥才厉害,他才是第一名!!”
时清臣无奈之下只能做和事老,想说一点好话将他们之间的友谊拉回来,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次仁卓玛和拉增又突然互相搂着肩膀,快速地跑到赛场上,为自家哥哥加油助威。
时清臣站在远处,在赛场上寻找青绕的身影。
青绕在人群中也是耀眼的存在,时清臣很快找到他,他正在骑着他的白马,调着缰绳。
青绕将自己后脑勺的头发绑成一束马尾,穿着一件薄薄的紫色长袍,脚踩马靴,坐在白马上,英姿挺拔,脊背犹如神山,神色是完全没见过的庄重与严肃,遥遥望去,宛如古时候冲锋陷阵的大将军。
时清臣注意到边上已有几位姑娘穿着繁琐服饰,手拿着帽子,正目光闪亮的盯着青绕看。
他脑中忽然一闪,想起当地有一个习俗——如果姑娘有了心上人,就会将自己手中的帽子为对方戴上。
时清臣嘴边难得地凝着笑,抱着手臂紧盯青绕的一举一动,想知道青绕最后会如何处理。
却发现青绕突然回头,往时清臣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没等时清臣看清楚,青绕又很快将头转回去,此时草原上的选手已都就位,等着桑吉喊出倒计时。
桑吉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吃力地大喊着,最后一个数字脱口而出时,选手通通高声呐喊,一晃眼,马儿就跑出去了好一段距离。
时清臣定睛一看,他们的目的地竟然是在半山腰上,山上没有任何路线,完全是靠着自己的技术与马儿的身体素质硬生生骑上去的。五六辆摩托车跟在选手的周围,也跟着硬骑了上去,直到他们都变成了一个个小点,连时清臣都不能分辨他们谁是谁,他们在半山腰正是吃力的时候,忽然一匹白色的马突出重围,居然加快速度跑了起来,最终第一个到达终点。
草原上的人们发出欢呼,第一名拿下了旗子,在终点奋力挥舞。
十几分钟后,青绕在众人的簇拥下骑马回来,桑吉为他戴上黄色的吉祥带,将一头牦牛交到青绕手上。这时,一旁的姑娘也是也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纷纷上前,将自己手中的帽子递给了青绕。
而青绕却先比她们先一步骑上了自己的白马,轻轻一拍马屁股,便飞驰离开了草原。
看够了热闹,时清臣也转身往宿舍走,想着用下午的时间写完教案,然后晚上再好好的去泡一下温泉。
“哒哒哒——”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彻在水泥地上,时清臣一惊,身体已经先一步跨到旁边的草地上,再回头一看,原是青绕骑马而来。
“走,去泡温泉。”
时清臣奇怪道:“你刚刚不是往相反方向跑了吗?”
青绕大气不喘,声音依然中气十足:“我看到你在这里,就来了。”
说完随即下马,紧紧抓着缰绳不让白马乱跑:“你会上马吗?”
时清臣淡淡道:“我还有教案要写,就不去了。”
青绕也不强求:“晚上要在草原上耍坝子,大家跳完舞再去泡也行。”
时清臣再次拒绝:“我昨天刚泡过,你们去吧。”
“你昨天什么时候泡过的?”
时清臣定定看着他,也不恼:“你去收牛的时候。”
可青绕一点儿都不信,他放开缰绳,抓过时清臣的手,将他袖子一撩开,那手臂上赫然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疹子,有些已经被挠破结了疤,遗留下来的皮屑布满在了衣袖上,看着都有些头皮发麻。
时清臣皱着眉头,快速将手抽回来,绕过青绕和他的白马,自顾自在水泥地上走着。
“老师。”
似乎是听出了青绕风雨欲来情绪中的克制,时清臣无法再踏出一步,他眯着眼看了看头顶明晃晃的太阳,脸色有些苍白。
最终,还是转过身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等着青绕发话。
“老师,你是不是想死?”
没想到青绕这么直白,时清臣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青绕牵着马走近一步,他炽热的目光始终追随时清臣,远处的大草原上依然还有热烈的叫喊声传来,他们则站在村里唯一的一条水泥公路上,任着火辣的太阳浇在两人的头顶上。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时清臣的右手臂忽然一痛,随之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般的瘙痒——红疹子下的脓包已经破裂,白色的浆弄脏了时清臣宽大的袖子。
时清臣白着一张脸沉默不语,藏在袖子下的手微微颤抖。
“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并没有生存的欲望。”
青绕轻轻歪着头,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白马站在他的身旁,在赛场上勇猛狂热的它,此时却是那么的温顺,它知道主人在牵着它,它的鼻间都是主人的味道,这让它无比的安心。
“以前也来过几个老师,他们都无一例外想尽快离开这里,他们觉得这里很艰苦,他们只想在这里熬几年,然后就会被调走,去做更好更体面的工作。所有人说起未来时,眼睛里都充满了光。而你不同,你没有任何的期待,你甚至都不敢将手机开机。”
时清臣脸一冷:“你要是想对我说教,那我现在就回去了。”
青绕摇摇头:“你是老师,我怎么能说的过你。我只是很奇怪,你的身体是阿爸阿妈给的,他们养你到这么大不容易,你要是在这里出了事,他们岂不会很伤心?”
时清臣冷着一张脸,僵硬开口:“他们不会伤心的。因为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已经死掉了,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没有任何人会在乎我的死活。”
这是时清臣第一次提及自己的往事,情况却是如此的残酷。青绕愣在原地,目光里满是不解与悲伤。
草原上渺小又强大的格桑花似乎想象不到眼前的这位翻山越岭赶来支教的汉人老师前半生到底都经历了一些什么,但他却有一颗悲悯又单纯的心,汉人老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能让他也能感同身受,他甚至体会到了老师这一瞬间的无助,压抑与认命。
他强压住喉咙之间的哽咽,难过道:“我会在乎你的死活。我希望你健健康康的。我会带你去山里祈祷,去寺庙祈福,在佛祖面前一遍遍吟诵你的名字。”
时清臣看也不敢看青绕的眼睛,他觉得那乌黑的眼瞳比头顶上的太阳还要耀眼,他心里无来由地感到慌张,他想逃离流仙玛,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认识青绕。
这位在草原上长大的男孩,身后是强大而有力的拉雅神山庇佑着,他敬畏着天地,用一颗真心去认真的活着。他会在这片宽阔的燎原上温柔地想象着这个国家有多么强大,接受强大的国家对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村子、贫困的自己的资助。尽管他在贫瘠的地方长大,从没有去过大城市的他却苦中作乐,从来不会抱怨命运不公,从来不会羡慕别人,他有强大的内心,他的精神世界非常的富足,他比高山更加的伟岸。
这就是拉雅神山养出来的孩子。
耀眼得无以复加。
时清臣热泪盈眶,却强忍着泪意,转身往宿舍走去。
“谢谢你,但我不需要。”
青绕亦步亦趋,如烈火般的眼神一直追随着时清臣的背影。
时清臣走得飞快,耳边一直是青绕的马靴与白马的马蹄踏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他恍惚地想着: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像青绕一样对他这么好了。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也许他不能总是对青绕冷语相向。青绕给他的是一颗真诚的心,他回给青绕的又是什么?是自己的自私与怯懦,是自己的自卑与伤痛。
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城市人,曾在央企工作多年,恣意洒脱的他,竟然对一个深山里的男生产生了自卑的情绪。
他羡慕男生永远拥有一颗热忱的心,他羡慕男生看人看事的态度,他羡慕自己没有男生过得自由自在。
他不该将男生推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