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来?”就当白沐泽等得完全不抱希望时,一抬头,才看到姗姗来迟的人坐在自家屋顶上,串门似的清闲。
“何事?”云祁轻盈跃下,没有要为自己此番迟到解释的意思。
“一会儿帮我瞧瞧他伤哪儿了。”
云祁只是进屋瞧了人一眼,连脉象都没看,就总结出了结果。
“服药所致的内伤。”他调笑着凑在白沐泽耳边说:“怕不是你没看好他,在外面受了欺负。”
“还有,他就是你那个找了好久的法器吧?这都不珍惜,我看你再丢了哪儿找去。”
“那你说该如何?”
“依我看,法器就该用心收着,用锁链捆着别再跑了才是。”云祁挑眉,又调侃道:“或者,请我帮你把他的血肉给炼化了,也好看管。”
云祁说话时一脸严肃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没人会怀疑他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你敢。”白沐泽忽的看向他,用眼神威胁他。
“诶呀,跟我置什么气?你不许我做,我当然不敢了。”云祁笑了声,很自然地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杯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这茶不行。”他品评道。
“你太不讲究生活质量了,以后送你点好的。”他拧着眉,一脸的不称心。
白沐泽没搭理他,而是随便捡了个话题,“你近来可都在这片区域行医?前些天,我在医馆见到你那小灵兽了。”
云祁不置可否,只是把茶盏放下了,玩着手里的折扇。
“你那小灵兽呢?怎么不见他跟你来?”
“他?他被我玩坏了,在床上歇着呢。”
“正好,这段时间在给他配种,以后生了崽子可要分你一只?”云祁想起了那个情愿撅着屁股给他也不愿被配种的小灵兽,舔了舔唇,撑着下巴恶劣地笑。
“不用,我照顾不过来。”照顾一个人形的法器就够费力的了。
江淮一隔着堵墙,隐约听到主人在跟那个大夫说着些什么,具体的他听不清。那大夫还没给他诊脉,就看出了他身子的不对劲,也许已经跟主人说了。
那他就是犯了隐瞒不报的大罪了,他只暗暗祈祷,但愿别让主人查出来,他那日是偷摸去了阡月阁,更不想让主人知道他身上牵制影卫的毒还没解。就这样忐忑等了好久,门被推开的响声唤醒了他游离的思绪。
见到是主人,他下意识就想跪,膝盖还没碰到地,就被几步上前的白沐泽扶起了。
“主人”
“带你出去走走。”他望进那双讶异的眼,脸上漾出笑来。白沐泽只是突然间想起,今日似乎是神阙大祭的日子,为纪念千年前北帝辟三江之水,平此间恶兽,开盛世太平,赶在这个新雪覆满头的日子,皇城会祭天七日,寻常人家也会去临近的神祠祭祀,为了祈求来年的顺遂。
正好,也寻了个由头出去逛逛,省得在屋里闷着。
才走出院门,迎面就撞见了几个人,气势咄咄逼人。一胖一瘦的,穿着锦衣华服倒是像两个唱戏的。
“你在这儿住的可舒服?”领头的那个吹了个口哨,嫌恶地看着白沐泽的这间破败的砖瓦小屋。
白沐泽搜索着记忆,半天也没记起他们是谁,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早课从不来,半年一度的考核也不参加,今早父亲大人就在念叨你了,说你这个病秧子这样窝囊得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稍矮的那个一脚踹在木桩围栏上,给那圈完好的篱笆踹出了一个缺口。
哦,想起来了,这两人似乎是白家的大少爷和三少爷。白沐泽才借用这副身子那会儿就与他们打过照面,原身似乎常常受他们的欺负,导致他们欺人上瘾,每次见到白沐泽都耀武扬威的。
见白沐泽也不回嘴,只是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们闹,结果那两人更起劲了,一应一合地嘲讽他。
“说完了?”白沐泽没好气地问,眼皮都看得抬。
白霖被他不咸不淡的口气气得不轻,想冲上去揍他,想想把他脸打花了明日不好跟父亲解释,咬咬牙硬是忍了下来。
“明日的考核你也得去,否则父亲会亲自来后山把你拖过去。”他正了正神色,用打量着依旧站在原地没动的白沐泽,却没在他眼里找到畏惧。
“知道了。”白沐泽吐出叹息似的轻飘飘的几个字。
那两人感到有阵风略过身侧,回头看,人已经走出老远了,徒留他们站在原地干瞪眼。
同样惊讶的还有江淮一,他只知道主人牵着他的手,然后像使了轻功一样,闪出去整整十多米,回神时,已经甩掉了那些人。
主人难道习过武?可为什么感觉不到一点内力?莫非是法术?可那几人又说他天资不佳开不出识海。在这世间,习武、修真的不在少数,武者到了一定境界,靠自己摸索或是机缘巧合下受了指引,就能转而修习法术。而一些世家与门派,门内子弟更是从幼年起就被悉心培养,日后成为一代宗师的不在少数。
可他的主人
“在想什么?”白沐泽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温声问道。
“没有。”他摇头,只是悄然攥紧了白沐泽的手,随着他往山下走。
他们拦了个车,问了车夫洛北誉城最有名的神祠在哪里。
“我们这儿最有名的可不就是湘君祠吗?”
“什么?”白沐泽没听明白。
“公子您不是洛北人士吧,我们这儿谁没听说过湘君祠呢?据说是个有名的武神,百年前只有武人和即将出战的军队去拜,近年却是连祈求姻缘的妇人都在拜了,真是越来越胡闹”那车夫说得起劲,不觉间已然到了目的地,“你们顺着小路走,走到底就是了。”
左右是合抱粗的银杏古树,时下正是还未入冬的深秋,山上已然飘雪,这里的银杏叶却还未落尽,柔软地铺了一地,石板小径被金黄的落叶遮得只是隐约可见。那些落叶铺得厚实,淹没了颓然的枯草,两旁树下零落开着几蔟大朵不知名的白花,正可点缀这大片的金黄。
“当心脚下。”他在袖中牵着江淮一的手,牵着人拾阶而上,走了大约一刻钟,终于看到了气势恢宏的漆色塔顶,飞檐上悬着铃铛,有风吹来便是一阵悦耳的轻响。
“娘,前些天才来过,今日怎么又”越是接近,耳边的人声越杂乱。一个身量只到人腰间的小姑娘被她娘亲牵着从白沐泽身边经过,一边走一边发出不满的抱怨。
“咱们家牛丢了,得好好拜一拜,求湘岚君显灵替咱们找回来。”女人严肃的声音响起,连声训斥着女儿的不懂事。
白沐泽闻言脸色遽然大变,被呛到了似的猛咳了几下,一抬头,那神祠的牌匾上分明写着几个大字。
湘岚神君祠。
“前面的怎么不动了,人那么多,你不进就靠边站站,让我们先进。我媳妇还指望来拜一拜,好早点怀上孩子呢。”
白沐泽回过神,后知后觉自己正呆站在长队的末尾,他虽然只是愣了一瞬间,身后的男人已经推搡着他想往前挤了。
白沐泽原先一直在奇怪,这十几年间,为何一直有银钱源源不断地进入自己的钱袋。
他现在似乎找到原因了。
“您不进去吗?”一片枯叶翻飞着落下,隔开江淮一的视线,他漏看了白沐泽眼中的一瞥嘲弄。
在山中云雾与熔金落日的映衬下,眼前的庙宇巍峨如同神仙宫殿。
“来都来了。”
“不了。”且不论他本就知晓所谓的神佛不过虚妄之谈,更何况眼前这座还是自己的祠,白沐泽自然不会傻到去拜自己,“你呢?”
他询问他的固灵环。
他很快就看到身旁的人摇了摇头,前些天送他的发饰也随之晃出轻响。
“奴是低贱之人,贸然踏入会玷污神只。”他像是毫不在乎地说出自贬的话,神情也不见怅然,早已习惯了似的。
他平静的声音在白沐泽听来却是尤为刺耳。
“不要这样说自己。”他拧眉,扣住江淮一的手执拗地把他往里面拉,他嘟囔道:“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主”他才要开口,就见白沐泽竖起一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他噤声。而后,执着江淮一的手,带他跨入门槛。
高约二十尺的金相立于远处,神情肃然。
白沐泽随意扫了一眼,果然是自己两百年前的容貌。
楚湘岚。
他记得那时的名字。
“拜就不必”他负手站着,转眼却看到江淮一已经跪在了殿前的软垫上。
白沐泽一愣,浅笑透着半分无奈,又几步上前,掏出枚铜钱放在江淮一掌心。看着自己的人形法器一脸乖巧地双手合十,闭着眼也不知许了什么愿。
他打开灵识,只为听一听他的愿望。
愿吾主能够平安顺遂,余生喜乐;愿山河永驻,四海安泰。
一只脚方才跨出门槛,迟到的声音便已出现在耳际,是青年清润的嗓音,听着却像是穿过了烈烈北风、浩荡江河从远处飘来的,在他脑中轰然作响,一时湮没了天地间的其余声响。
竟是在为他祈愿。
陌生的情感又一次山呼海啸般喷涌而上,令他的四肢百骸都为之亢奋,与那回偶然间受了江淮一一吻的感受别无二致。
待声音全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胸腔中如鼓的心跳。
曾有人问他,如何才可被称为活人。
“魂魄尚在,心跳犹存。”他那时暗哂,不以为然。
白沐泽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活人,他可为九天之上的神只,也可作个残魂游荡人间,唯独不觉得自己是个有心有情的人。他的情,早在两百年前,或是更早,就那么断了。
“曰喜怒,曰哀惧。爱恶欲,七情具。”
“如此,才可算作活人呐。”对方如此反驳。
直到现在,白沐泽才略微领悟了这话的深意。
临睡前,白沐泽闭目探视荷包内的那些凡人用作许愿的铜钱,在浩如烟海的钱币中准确挑出了那枚一早被他打上了印记的,攥于掌中微微使力。
金芒闪过后,他再次展开手,那钱币上出现了一列只有对着光才能看清的小字。白沐泽展颜一笑,把铜币藏在了江淮一的枕下。
“他听到你的愿望了。”
没让那些人多等,白沐泽卯时三刻就下了山,凭着原身的记忆找到了比武场。比武场修得正规,四方的台地,远处还有看台,上面齐刷刷坐着些人,几位年长者端着副架子看着威严,装得倒也德高望重。白沐泽眼睛一瞟,就在台地上找到了那两只昨日特意跑上山挑衅他的大花公鸡。
还有几人,皆不认识。
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个平辈少年的身边都站着名身着褐布麻衣,穿得简陋的男孩,十来岁的年纪,却是一脸菜色,看着像是从没吃饱过饭。
“诶,病秧子。他是你的陪练?”白霖又是率先挑衅的一个,他扬起下巴点了点站在白沐泽身旁的江淮一。
陪练。
就是这个了,白沐泽想起来了。那些下人打扮,身上衣物被尖锐划得破烂,依稀还有血迹的少年应该就是从小训练出来做这些世家弟子的陪练的。
说好听点是陪练,难听点就是活靶,与那些少爷小姐们对练的时候只可接招不得进攻,刀剑不得开刃,被打伤了还得注意着避免把脏血溅到世家弟子们的锦衣上。
他们只被允许习武,不被允许接触高深心学、术法,自然不是少爷小姐们的对手,死伤地也勤。
反正他们的命不值钱,打死了再换下一个不就成了?
“说不准。”大公子白澈接过话头,“咱们幼弟的陪练早在两年前不就被我们玩死了吗?啧啧,真是可惜,跟了个窝囊主子也不护着他一点,眼睁睁看着自家的下人被我们用石头砸死了扔井里,屁都不敢放一个。”
那群人随即起哄,笑成一团。
“眼前这个,身段和脸蛋都不错,是他从哪个秦楼楚馆里带出来的也说不准。”
还没到比试的时辰,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闲话,下流的口哨一声盖过一声,无一例外都是指向白沐泽的。
江淮一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暗暗攥紧了拳,他在心中为他的主人鸣不平。他全身绷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也不顾忌其他,抬眼用刀锋般锐利的眼神毫不避讳地刺向台上的几人。他的眼神冷冽,一如先前做影卫时,行走于暗夜收割完人命,望向尸体的那一瞥。
虽然失了内力,也没修过术法,但只要主人的一声默许,他便会闪身掠至那些人身旁,让他们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不同的是,身为当事人的白沐泽对此倒是浑不在意,反倒是爬上比武台,为自己找了个视野良好的位置,席地坐下。听故事似的听家中兄弟的冷嘲热讽,就好像挨骂的不是自己一般,甚至还带着笑频频点头。
直到,被“秦楼楚馆带出的倌儿”这几字蹦进两耳,他含笑的脸才猝然严肃起来。
“兄长这话说得如此确凿,莫非,那位柳烟公子与你说过,他们望春楼这些日丢了个小倌?”
“也是,柳烟公子这些天成日与你欢丨好,不知天地为何物,自然不会关心楼里的其他人了。”
此话一出,白澈脸气的发绿。他不知道这个成日待在后山破屋里闭门不出的病秧子是如何得知与他暗地里相好的柳烟公子的。但此刻被人激怒只想冲上去送白沐泽一顿好揍。
还不等拳头贴上白沐泽的脸,家主就看不过去了,他以掌击桌,厉声训斥道:“都不许闹了!”
“人也到齐了。那么,比试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