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神州一梦 梦熊 6263 字 2个月前

秦国咸yang0ng西侧宗庙之内,秦王嬴政倒在地上,一支箭穿目入脑,一支箭贯喉而出。血从屍身流出,顺着草席的纹路,曲曲拐拐地淌下来。案几旁边站着公子让,他被方才的一声尖啸和紧随其後的“嗖嗖”两声惊得双目圆睁,僵在原地一动也动不得,此时浑身麻木已极。宗庙大门紧闭,殿内只有他们一si一活两个人。一gu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嬴政屍身背後的四海归一图呼呼作响,祭台上的烛火也舞动起来,映得各国的神主牌位明暗忽变。

鲜血一条g0u壑又一条g0u壑地殷红他身前的草席,漫得越来越近,就快要染红他的袜子。他此时才回过神,後退两步,避开地上的狼藉,取过半洒的酒壶,浇在他爲献降而带来的一切东西上。风国的地图,户籍册,还有那个发出尖啸,置秦王於si地的物什。蜡炬拔下一根,火星连着烛泪与美酒融合,一切都付之一炬。方才与嬴政的饮宴和谈话还历历在目,随後便是那一声巨响,振得屋瓦乱颤,让他至今魂魄不能附t。那个物件化成耀眼的红焰,让他既悲悯又恐惧,不敢置目。

他知道今日将si於此。那一声尖啸之後,秦g0ng便爆发了喧哗。须臾之後,卫士将涌进殿内,将刺王者或乱刀砍杀,或生擒待刑。此刻,他们脚步引起的震动越来越明显,甲胄里的锁子相互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迫近,秦语也越来越清晰可辨。

仓啷一声,秦王腰间的宝剑已在他手中,剑尖顶在喉咙。父王曾许诺他全身而退,不过他从未当真。他想起邓陵子先生的卜筮,先大凶,而後忽然狂风起,将蓍草吹成否泰参半的另一卦,其爻辞也变爲“需於血,出自x。”

於血泊中等待时,必用全力以求逃出。

他还记得当日先生对卦象的解释,但先生也不知那阵狂风是不是天意。如今之势,他不再奢望,他知道首卦的大凶才是他真正的命数。可是……万一那真是天意……

杀出去,也许有一线生机……

不论卜筮如何,一位公子本应与秦兵si斗。但刺王者车裂,他亲眼见过,他怕。与其赌赛,不如自裁以求速si。

“我si无妨,但是嬴政呢?他刚才的话,有错吗?若能终结四百年的杀伐乱世,一切难道不都是值得的吗?况且他爲活命已经许诺……”公子让看着仰卧在地上,毫无生气的秦王,血还在汩汩地流出。他不知道自己刚刚成了拔擢天下於战祸的救星,还是沉陷四海於深渊的罪人。

映在门上的人影越来越深重,屍身散发出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门被冲破的一瞬,他将把剑锋刺入喉咙。此刻他的手和心都在颤,却忽然出了神,想起父王命他刺秦的那一天。

……

“废太子娈无争觐见。”唱名召见的声音从风国大殿门口传来。那里站着一个的寺人,名叫忽,五旬年纪,尖细的脸上挂着笑,皮肤堆成褶,一只鹰钩鼻子从面目中兀然地突出。十几天前,就是他找到了在异乡隐姓埋名的公子让。

公子让年齿三十五,风姓,娈氏,名无争,字让。他站在百级台阶之下,一阶一阶地往上迈。他还记得上一次走在这些石板上的情形。那一年他还是储君,十五岁,一阶一阶地往下走,越走视线越模糊。他刚刚请求往秦国爲质子,而父王没有任何留恋。走出g0ng门上了马车,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

二十年过去了,今天他又踏在接引他的石阶上。他一边迈步,一边数着级数。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慢慢地,他数到了那个令他心悸的数字:九十五。他停住了,因爲再登一阶,他的视线里就会出现父王坐在王位上凝视自己的眼神,那b针紥锥刺还要难受。可是一百终究是要数到的。他垂着头,又走进风国g0ng。殿内空空荡荡,正中坐着他的父亲,风王娈昭。那是一个他自幼就不敢直视的身影,黝黑的脸庞鲜有表情,説话时喉结上下滑动,袍服由肩背腰上的几个骨节撑起来,其他部位都塌陷下去。想来国君春秋已近六旬,除了须发灰白,形容与二十年前无差。风国以日月爲图腾,所以yan光透过殿顶的镂空,在国君的左右分别映出两个图案,衬托得王权更加神武。

无争站定,勉力与君上四目相对,而後双膝跪地,两手从後方向前划出左右两个弧形,合於面前。

“罪臣娈无争拜见国君。”而後双手置於膝前,匍匐稽首,额头触手背。离地只有两寸的鼻腔此刻又沁入阔别已久的杞木气味。清香馥郁,但是每一次闻到它都是匍匐在地,都是在等待着父亲的责罚。

国君的一双隼目s在无争身上:“二十年前,你自要去秦爲质,爲何又中途逃离?”

“罪臣於秦国听闻君上已更立太子,恐秦王仿巩灵公送公子邱归安期国继位之故事,挟我相要於风国,因此逃脱。si罪,请国君……。”

“托词!”风王一掌拍在案几上,“从秦国私逃,无尺寸书信传来,又匿迹卢国十年,你尚知有君父乎?”

“儿臣絶不敢忘。实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耳。”无争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言罢又稽首到地,鼻子里的杞木气味更浓了。对父亲的恐惧像是痊愈了多年的旧疾,如今又复发。

寺人忽之前也随着公子进了大殿,立於左侧,此时向前一步,拱手説:“公子少年质於秦,使边境无患十余年,於国有大功。委身外邦者,至亲骨r0u分隔,患难不可尽言。公子虽有过,必爲太傅冯仲所教。如今强秦迫境,唯其能存宗庙,望君上宥之。”

无争的脸几乎贴在地上,闭着眼睛,感受着血ye一点点倒涌上来。他想要替老师分辩,脊梁却怎麽也直不起来。

“娈让,你可愿刺秦?”

无争猛地睁开眼睛,直起身子,説:“刺秦?杀嬴政?”

“强秦已灭巩,殷,许,象离四国,又新败我师於皋原。东方五国恐惧而不能合纵。我族人乃是太昊伏羲苗裔,後随武王克商,受封於此,至今血食八百年,岂可亡於嬴政竖子?你曾在秦国爲质,与其有旧。寡renyu遣你爲使,假意降秦,乘便刺之。”

无争在归国的路上试想了所有可能:或获罪下狱,或再次爲质於他国以求援兵,或领兵抗秦,却万没想到父王让他当刺客。

“儿臣固愿爲国立功,只是秦廷戒备极严,寸铁不能入。儿臣虽粗通击剑,恐不能得手,反爲所害……”

“有墨家机扩相助,不需刀剑相搏。寡人知你x素懦弱,不能舍生。事後自有人送你归国。既无x命之忧,你还有何顾虑?”

一番话説得无争面红耳赤。王座之後又传来窃窃笑声。无争循着声音抬眼看去,有一个少年从屏风之後探出头脑,暗暗地向他窥视。二人目光相对以後,那边又缩了回去,可是讥笑之声还是隐隐可闻。无争此刻恨不得咬碎钢牙。自记事起,父王就嫌恶他类母而不类父,谓其仁弱无断,慈有余而气不足,难胜一国王者之位。还有他的名字,爲何母亲要取“无争”二字,还要单字一个“让”?他屡次yu将“无”字由名移至字前,又屡次作罢,只因逆母而媚父,终非孝子所爲。可是这一碰就痛的疮,偏偏总有人去戳,不知带给他多少屈辱。

“既是君父有言,儿臣何敢惜此微躯?谨奉命!”

“善。”説罢,风王轻轻看了一眼无争,而後起身便要走入後殿。

“父王!”无争还有一事未提,斗胆叫住父亲。“儿臣愿於临行前祭拜母亲和祖母陵墓,望父王恩准!”

“不准。待功成归来方可。”风王走入後殿的脚步甚至没有顿一下,最後一个字几乎从屏风後面传来。无争再yu开口,可眼前只剩空荡荡一个王座,只得把话语混着怨气,强咽了下去。

殿上只剩两个人。寺人忽拱手説:“请公子回驿馆歇息。明日辰时有马车恭候。”那语气好像一个诈徒,明知苦主无可奈何,便胆敢事後卖乖。无争想起他在卢国时对自己説的话:

“公子就不想拜祭母亲和祖母吗?”

只因这一句话,他不再犹豫,登上了归国的马车。现在这个诓骗自己的阉竖就这样不闪不避地站在对面,低着头,把五官都埋起来,只让他看到如火燎般连在一起的两段长眉,还有如鹰鹞般突出的尖鼻。他知道他的嘴角挂着笑,但他只能拂袖而去。

他也没能见到幼时熟识的臣子。他明白,此极秘之事,不可公议。只是,那些当年在东g0ng教习自己爲政的大夫们,目今还在位吗?想到东g0ng,他怎能不在走出王g0ng的路上向左望一望呢?那坐殿稍小,就在正殿的东方,专爲储君所建,是他自降生後十几年的家。现在换了主人,殿内的陈设还是旧时的模样吗?他此刻看不到朝南的殿门,却还记得匾额上的三个字:“侍千g0ng”,乃是王者屈己侍民之意。那细如枝丫,弯如龙蛇的笔法传自上古,据闻只与大禹所铸九州鼎上的铭文同t。

从王g0ng到馆驿的路上,他撩开车窗帷幕的一角,看到都城的街市空空荡荡,户牖蒙尘而无人擦拭,梁椽凋敝却不得修葺。深秋微寒,国人无论老少男nv都在城墙下搬运木石,搭建敌楼,挖掘g0u渠,十之六七穿着被w的縗絰。归国的马车没有路过皋原,却经过了秦灭巩的战场。三年了,原野上的粼粼的白骨依然反s着yan光,周围的豺犬和兀鹫格外肥硕,草木仗着地下的养料丝毫没有凋谢的迹象。风民也遭此大难了吗?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逃离,依旧在秦国爲质,秦王会否收兵罢手呢?他好想跳下马车,再与父老见一面。他还记得百姓如何宠ai他这个少年太子,步行市上不用侍卫,又总是满怀瓜果而回。可如今,自己未尽使命而逃,乡里怎样看待这个被废储君呢?他胡乱地揣测,而终究不能跳下马车。自归国以来,卫士就将他与外界隔絶。刺秦……如果他以一己之力,能让国人免遭灭顶之灾,又有什麽可犹豫的呢?

不知明天命途如何……用什麽作觐见秦王之礼?又是什麽样的墨家机关能刺杀之?

他又想起方才屏风之後的少年。他当是当今太子,自己的庶出弟弟娈克。当年自己去国的时候,他只有三岁,刚刚学会在重yan节供着小手向太後祖母行礼,样子十分可ai。父王虽然不动声se,无争却能看出他ai弟弟胜过自己。可是祖母相反,并不像宠溺幼年无争那样宠溺娈克。听説有些长辈ai长子,有些ai幼子。大概父亲和祖母不同吧。

弟弟必定刚毅有谋,类父王,故此才被立爲储君……

正在无争的马车驶向驿馆的时候,东g0ng之内一个弱冠少年正南向危坐。他与父亲相貌相似,黑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赘r0u,绣着龙纹的朱袍穿在身上显得肥肥大大。旁边坐着他的母亲,王後婌夫人,此刻已褪去青春年少时取悦夫君的千娇百媚,换上了未来太後自掌命运的横眉冷目。

“卿以爲如何?”少年问殿下立着的寺人忽。

“太子此计大妙。娈无争必无生还之理。刺秦若不成,其必si於秦g0ng。若成,秦王之叔公子傒将依诺杀之。”

少年与母亲相视一笑:“善!我助公子傒夺位,其助我杀废太子。只是,卿如何得知娈无争必不推脱?”

“奴闻其生x至孝,虽入虎x,不违父命。故此知之。”

“卿以我之孝友不及乎?”少年作se説。

寺人赶忙跪地,稽首説:“奴不敢。无争之孝乃愚孝。太子能爲大王出此奇策,大智也。公子傒继位後必能守信与五国盟好,如此则社稷实存於太子,此胜废太子质秦之功远矣,国人必无不附者,公子储位稳若泰山。”

少年听後大笑,説:“我故戏耳,卿何惴惴乎?卿g0u通秦国,有大功。我登位後,封汝於……”少年似乎没有想好封赏的城邑,只得看看母後。这一顿不要紧,寺人刚刚要叩下的头停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汲城,食邑一千。再赐汝男爵。”王後説。

公侯伯子男,男爵虽是最末等,却可以世袭罔替,这就给寺人续上了命根。将来认几个义子,就用“汲”字爲姓,再聘国中大夫的nv儿,再……

寺人忽悬在半空中的脑袋终於像舂米一样捣在地上。

领受了王命的娈无争反而没有了归国前的忐忑。他自幼便是如此,每当前路迷茫,不知所措时就会局促不安,而一旦有人给他划出标靶,哪怕艰险坎坷,他反而心x坦然。当年听从太傅之言爲质於秦是如此,现在因父王之命去刺秦也是如此。他就像一枝羽箭,矢的不由自己,全在催发它的弓弦,也难怪世人以他爲优柔无断。

昨晚他眼睛一闭,再睁开就到了清晨。当驿馆的门外传来马车的轮毂声时,他正在庭院里练剑。一柄铜剑被他舞得虎虎生风,锋刃上沾着露水,把划过的落叶g脆地一分爲二。连监视他的卫士们也被剑锋划过空气的嗖嗖声x1引,在回廊里爲他喝好。太子与诸公子不同,可自择师傅,他便选了墨家的邓陵子先生爲少傅,从其学击剑。後来父王与墨家结怨,墨徒便不能再居留风国,不知夫子去了何处。他其实不喜剑斗,但又习练最勤,只爲父王和大夫们不再以爲他仁弱。十几年的功夫下来,清晨舞剑已成爲他每天必修的功课。

走出驿馆,只见三辆行商的马车,爲首的一辆是安车。与只有伞盖的立车不同,安车有车舆、四壁和顶棚,两侧各有一个正方的窗口,被布帘遮住。後面两辆则载着许多麻袋和木箱,似乎是盐谷一类。无争原以爲将持风国旌节,以使者身份直入咸yan,没想到却要扮作商人。他有些犯难,觉得自己好像冲突敌阵的战马,双眼被蒙住的时候,前方一定戈戟森列,奔腾的尽头是粉身碎骨。一旁的随从与卫士静静地等待着,大概每个人都b娈无争熟稔内情。

可他又能如何呢?登上了安车,他看到厢中已经坐着一个汉子,全身上下一袭胡服玄se短打,额头系黑带,皂巾蒙面,只有眉眼可见,双手抚膝,膝旁立着一把剑。无争与他对坐,行一个礼:

“娈无争见过壮士。”

对方只拱手回礼,口中未答一言。

此必侠客也。

他心里想着。装作行商的马车,蒙面的剑士,y谋的气息已经满溢出来。他猜不透父王的心思,但此行絶不会平静。对未来的不安又像杂草一样在他心里冒出neng芽。他想与剑客攀谈,剑客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被蒙在鼓里,但是对面的人只是闭目,坐得直挺挺,双手依然扶膝,让他无从开口。

轮轴吱吱地叫着,马车向西驶出了城门,正走在一片树林中。对面的车窗朝向南方,他极目望去,想透过掩映的树木找到些什麽。晨曦透过枝丫的缝隙,一束一束,一道一道地照在地上,像被梳子梳过的垂发;发h的树叶被yan光打穿,显得更加金灿,上面的水珠晶莹通透,闪耀着观者的双目;林间的鸟兽受到惊扰,飞腾时震落如雨的枯叶,奔跑时崩起满地的碎石。

忽然他看到了。那是一排高耸而茂盛的山峦,风国王陵的所在。

母後和祖母一定葬在那里吧……

二十年前,也是深秋,也是这座城门外,一辆四驾马车停在道路中央。卫士们环绕周围,骑在马上的一队人手持风国的青se旄节。无争和太傅冯仲站在马车近旁,对面是两位妇人。一位不到四十岁的年龄,另一位年逾五旬。虽然二人衣着雍容,脸上的愁容却只能靠胭脂提点。

王後辛夫人一步一步走到无争身前,几番要开口,却只见绦唇微颤,不能倾吐一字。良久,辛夫人説:“我儿,风国公子非你一人,却定要你去秦国爲质,你可知爲何?”

“儿不知。”

辛夫人一把拉过儿子,抱在怀里,忍不住泪如泉涌:“是因爲娘啊!因爲娘的母家国小族微,帮不了你啊……”

拭g眼泪,敛住声气,辛夫人又説:“你走之後,娘终身素斋,爲你祈福於天。”

旁边的太後邳夫人也被秋风吹皴了泪痕:“孙儿,记得凡事无争,凡事无争!”

无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儿情愿爲国立功,絶无恨意。请母亲和祖母保重!”

太傅冯仲收敛住戚戚之se,向前行礼,説:“夫人,太後,当年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西陲虽远,未必不是太子安身之地。仲既受命,自当尽心辅佐。请二位夫人宽心,在国中善保自身才是。”

无争挣开母亲和祖母的手,叩头三次,转身跟着老师登上马车。车轮转向西北,无争在渐行渐远中回望城门,口中不禁y诵起一首诗:

“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於ba0杞。王事靡盬,不遑将母……”

……

入秦五年,祖母崩。又三年,母亲病薨的噩耗传到秦国,同年庶母婌夫人被立爲後。无争止住了回忆,用衣袖拭了拭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把那首诗y出了声。对面的剑客依然闭目静坐,似乎没有听到。无争藉此机会,仔细端详眼前这个汉子:高不过六尺,塌肩弯背,双手粗糙如砺石,秃眉垂目,絶非世家公子之类。另外,头巾之下,似乎露出一点墨迹。

黥刑。此必秦人,受刑而恨,故此助我行刺。

其时秦国沿用商鞅之法,r0u刑极多。黥字面上,砍去一足,割鼻拔舌,男去势,nv幽闭。又有连坐制,一人获罪,什伍同刑。无争居秦国时,见身t完好之人将将过半,被刑yu报之人常有。再仔细打量此人,又让他觉得一丝丝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出哪里似曾相识。

“公子思母乎?”对面的剑客忽然开口了,声音粗粝沙哑。

“壮士亦通诗意乎?”无争吃了一惊,自己无意中y出的诗句果然被听到了。

“略通。”又説,“我确曾受黥刑於秦。”

无争又吃一惊,必是方才自己端量的眼神被察觉到了。此人不愧爲剑客,能於闭目静坐之中,洞悉周遭一切情状,连极细微者亦不遗漏。无争心中的好奇,本来像昏昏沉睡的幼兽,现在被这两句话叫醒,又嗷嗷待哺起来。

“敢问剑客何以随行?”他赶忙趁此机会爲自己解惑,生怕説慢了一句,侠客就又拉上了眼帘。

“爲公子取觐见秦王之礼。”

“礼爲何物?”

“人头。”

“何人之头?”

“嬴政仇人。”

他还有许多疑惑,但对方双目已瞑,就忍住不再问。马车颠簸震荡,二人随着道路的坑洼上下起伏。无争从怀中拿出一块小木头,用护身刀细细地雕刻起来。他自小随墨家的邓陵子先生学木工机扩,别的弟子雕木鸢能飞天,刻木鱼会游水,制连弩可十发,他却只学会了雕木爲像。最初只是雕刻少傅邓陵子,那是夫子去国之後,他将思念倾注在一削一凿之中。後来自己客居秦地,便也把母亲和祖母的样貌寓於木像。他偏偏有这个禀赋,仅仅依凭记忆就雕得与真人不差分毫。雕好一个就丢弃,然後再重新雕起,这已成了他百无聊赖时的癖好。此时,随着木屑堆积在脚下,他手中的木料慢慢变成一个松形鹤骨的老人,他也慢慢回忆起最後一次见到这位老者的那天。

那是十年前,母亲去世之後两年,他还在咸yan爲质。储位被废的消息从风国传来,新太子是婌夫人之子,他的庶弟娈克。太傅冯仲排闼直入无争的馆舍,神情急於星火,却看到了他已经卷好的竹简和放入木箱的琴剑。

“殿下yu逃乎?”太傅此时已是花甲之年,须发如雪,口中字字都有千钧之重。

无争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也知道老师必不许自己逃走,所以他本想不辞而别,不料老师先到一步。他不敢去迎冯仲如电的目光,只得将衣袖一甩,背过身去,説:

“婌夫人倚仗母国势力,yu立弟弟爲储君久矣。只因其年幼,故而迁延至今。目下既已遂志,必以厚礼向秦王买我x命,以絶後患。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走也。”

“殿下何以志气消沉至此?臣当面见秦王,説其仍以公子爲风国储君。一旦山陵崩,其必以兵马送殿下归国,如巩灵公送公子邱归安期国之故事。如此则大位可得,又何必逃之?臣往日劝殿下以姻亲结好秦国公卿,公子屡次不从,今日尚未晚也。此事也在老夫身上,公子但请安坐,不需忧虑。”

“不可。爲人子而抗君父,不忠;爲私利而割山河,不肖。秦王即愿立我,必有求於我。当年巩灵公索五城并玉璧百双爲酬,秦之贪求何止数倍?我不愿爲此。若论姻亲之事,与一门结姻,必与他门结仇。庙堂之上,一日十变,福祸岂可预知?不若无所依傍。况且我一身如无根之草,不忍多一nv子随我漂泊。”

无争沉y了一下,又説:“再者……秦王未必听从先生之言。昔公子纠yu藉外力归国争位,事不成,反爲所害……”

冯仲听後,只是默然无言。无争依然背着身,不知道老师如何回复,更不敢回头看。他身上一动不动,装作毫无波澜,心里却如皮鼓般砰砰地跳着,後背也一阵阵传来火辣的烧灼感。他怕听到那句话,他怕自幼的疮又被戳痛。

“此言不差,老臣确无十成把握。然而殿下此一去,今生恐怕再无归国之日,遑论争位。何不舍生一搏,虽si无憾,终究胜却碌碌一世。殿下岂惜身乎?”

殿下岂惜身乎?岂惜身乎?惜身乎?

无争终於还是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由羞成恼,怒吼一声,将身前的木箱猛地推倒。衣袍和书简散落一地,半掩着一枚太子印绶。

“我意已决,先生请勿复言!”

又是半晌无言。无争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从来不曾对太傅无礼。若非冯仲舍命辅佐,他已不知夭亡何处。看着满地狼藉,他的x中没有了怒气的充盈,身t变成了一根纤细的桅杆,而袍服像失了风的船帆,耷拉着贴在他的腰身上。老师终於开口:

“臣六十有二矣,当年献入秦避祸之策,又弃国相之位,以身从殿下,只因公子仁善ai人,指望一日拥立爲君,兴我风国社稷,岂爲如今之情势?公子既无此志,臣无可爲也,当就此别过。”

冯仲行礼,转身yu出之际,又説:“辛夫人因何而si,请公子自思之。”

一句话好似锥子刺入了无争的心窝,痛得他不住地颤抖。母後崩殂,同年庶母婌夫人即被立爲王後,他怎会没有怀疑?只是不去想更容易罢了。若杀母仇人是父王,他又能如何?君臣父子纲常,人子何敢怨望?

翌日冯仲又来见他,他却已经离去,只剩一座空荡的公馆。从秦国逃出之後,他便在卢国隐姓埋名,直到十几天前寺人忽找到他。

……

无争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塑像。他不知老师如今是否健在,身在何方。如若在世,当是古稀之年了。但这尊木雕却是太傅二十年前刚刚随无争入秦时的模样,连冯仲自己也未必记得那时的面貌,无争却能雕得足以乱真。在秦国的那十年,他每天胆战心惊。他怕风国和秦国打仗。战端一启,可循,非仓促间可以施行,不妨待公子回还之後,再做商议。”

娈无争被这一句话噎得楞了半晌。墨家尚节用,俭仪式,不似儒家的繁文缛节,其入门礼也必然从简,绝无一时半刻不能完成之理。他不明白。此时城中越来越嘈杂。鼓声依然可闻,但是换了一种鼓点,声源也更加辽远,似乎从城墙上传来。衙署的四周环绕着兵器碰撞的清脆和大风吹倒残屋的闷响。

“夫子以为我不能行墨道乎?”他只想问个清楚,可是话出口的时候已带着八分的责备,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师生固是师生,可是风国的故太子,太昊伏羲的苗裔,实在无法忍辱于一介平民。

邓陵子避开他如炬的目光,嘴唇紧抿,似乎口中有无数刀剑,启齿就要伤人。可是无争的双眼却毫不游移,必要一问究竟而後已。邓陵子终於开口:

“当年钜子孟胜替yan城君守城,明知必si而为之,弟子一百八十人皆殒。入墨门者,必能视此身如无物,慨然捐生,计不旋踵。而公子自幼仁弱,恐非墨徒之材……”

顿了一顿,又说:“噢,机扩应已完成,请公子移步後崖。”这一句几乎是为自己释窘。

无争此刻已经完全明白,原来他自幼便不十分合老师的心意,方才看到凶卦又是一副贪生怕si的模样,老师其实怀疑他会心志动摇,临事退缩。他的怒气b0然不可抑止,从草席上一跃而起,拂袖而出。他的父亲和太傅都是如此看他,他以为兼ai非攻的墨家会不一样,以为邓陵子能欣赏平和无争之人,但是墨家又是刚强的,正如老师方才所说,这是他此刻才想明白的。也许老师还听说了他不肯借别国之力回国争位,而甘愿逃亡之事,也许还有不能查清母亲去世真相之事。这些安守臣道和子道而不肯作乱的事情,现在都成了他优柔无断的铁证。但是老师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一点也没有,这更让他x中像要炸裂一样。

冲出衙署门口,他迎面撞上一阵狂风,迷得睁不开双目。再开眼看时,他才发现这城中已经换了一番光景。之前的各种嘈杂虽然灌入了他的耳朵,他的思绪却不在上面。现在城门已经上栓,街衢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城墙上人影攒动,各种守城器械罗列整齐,老弱与nv人在墙根下搬石运土,接连送往城上。城外烟尘蔽日,又有战鼓混合着大军行进的步伐声,被大风吹进城内。

秦军攻城了!

他才明白刚刚的鼓声是城中兵士集结的号令,随後的纷扰都是备战所致。这时邓陵子从衙署内追出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墨徒,手里捧着木匣,用白布包裹。邓陵子说:

“今日大逆风,不利守御,秦人必然趁机攻城。墨徒来此时日尚浅,守御未曾完备,此城存亡实不可知。如今天下在公子一身,请速行,勿以老夫为念。”说罢一揖到底。旁边的墨徒把木匣捧至面前,无争伸手去接,手却忽然停在半空中。这时又一阵大风刮过,在场的人都如塑像般一动不动,墨徒还捧着匣子,无争还悬着双手,邓陵子依然脸面朝下,弓身如矩,动的只有各人的衣角,发丝和划过脸颊的落叶。城墙上的鼓声已经被从墙外传来的喊杀声盖过。无争没有去接木匣,而是忽然把手收了回来,然後一个跃步冲向旁边的马匹,跨上鞍桥,向城墙飞奔而去。

片刻之後,他登上了通往城上的阶梯。守在顶端的卫兵想用戈拦住他,被他一把推开。他来到了堞墙後面,目力所及都是蚁附在城墙上的秦军士兵。云梯已经架上城垣,上面的秦卒密密麻麻,一手一脚地往上爬。平地上又有楼车许多部,每车都是三层,b城墙稍高,顶层站立着弓手数人,居高临下,发矢不停;中下层的步卒人头攒动,左持盾右持刀,待与城墙接触後便要一跃而上。城前吊桥的铁索已被拉断,一辆冲车贴近城门,潜伏在内的秦兵吼着节拍,前後摇动着树g粗的撞槌,撞击的颤动在城上都可知觉。

他才明白秦军为何要趁顺风攻城:守方不敢火攻,恐怕反烧自身,迷敌眼目的糟糠和谷皮会被大风吹回,连箭矢的力度也削减了大半;而攻方则占尽天时,狂风推着楼车向壕g0u快速靠近,车轴吱吱呀呀地响;城墙上密密麻麻地紮着箭杆,尖端的铁镞借着风力刺入墙t。

守城的鄂人每队由一个墨徒率领,随着口令,有的以弓弩s击,有的以长枪向下击刺,用大斧劈砍云梯,有的从旁边的炉灶盛取热水,向下泼洒。城上的一遍口令过後,是城下的一片哀嚎;城下的哀嚎过後,是人t落入护城河後溅起水花的噗通声。无争也抄起一把木弩,向云梯一箭一箭地s过去。敌兵防护严密,鄂兵的箭矢十之六七落在盾牌上,不能伤及秦人,只有他的箭大多能从缝隙间穿入,或中手肘,或中gu肱,秦兵无不应弦跌落。一二十发过後,他觉得木弩太慢,便抄过一把弓来,一开一合间,箭矢扑扑簌簌地飞出。他身边的兵士多有中箭而si者,弓弦勒得他手掌疼痛,箭囊也越来越空,可登城的秦兵却不减反增。护城的壕g0u已经被si屍填实,云梯乾脆戳立在血r0u之上。城下依然黑压压一片,後队踩在前队的背上,前队踩在g0u中人的背上,一浪高过一浪。

这时娈无争脚下忽然开始震颤,抬头往远处看时,几辆秦军楼车的木桥往下一放,已经砸在了城碟上。车里的秦卒鱼贯而出,踩着只有一人多宽的木桥向守军cha0涌而去。鄂人在城上立起刀牌,乃是木板上镶嵌尖刺,高出木桥一截,令敌难以跨越。前排的秦兵畏惧而不敢进,却被後排推挤着扑到锋刃之上,腹背穿透,si於牌上。只一刻的功夫,刀牌上便挂满si屍,把锥刺的尖都埋没了。鄂人弓矢长枪齐下,桥上人尽皆跌落。虽然如此,顺着楼车登梯而上的秦兵,仍然如涓流一般不可断绝。无争一边向城下开弓不断,一边觑空往诸楼车处望去,他觉得秦人登城只在片刻之後。

又发了一二十箭,只听得城上远处传来一声秦语大喝:“先登饶城者,某某也!”这一吼,声传十里之外,回音绕城数匝。一时间不光鄂人循声看去,连秦兵也注目,把手上的兵器都怠慢了。发喊者看装束应是秦军什长,龙骧虎步,彪形魁伟,b围住他的鄂兵高出半头,架格挥砍间全无惧se。各法,先登城楼者都是头功,所以此人大吼一声,使同袍不能夺功。无争立刻弃了手中弓箭,直扑此人而去。他快步如飞,却救不了与那大汉搏斗的鄂兵——他们明知不敌,依然si战不退,最後一个个倒了下去。待到无争近前之际,那汉子正蹲在地上挨个割取头颅,凡割下的都别在腰间,好回秦国换取军爵。无争从腰间拔出宝剑,飞身跃起便刺,两人就战在一处。那汉子双腿如同紮入地下的盘根,任无争左右突刺,不曾移动分毫;左手一面二十多斤的大盾,上格下挡,有如无物;右手一柄长剑,挥砍过来时,无争奋力架格,震得虎口生疼。几番交锋,无争渐渐气力不继,虽然挡得住锋刃,却挡不住力道,加之仓促间不曾披甲,只觉得左肩一阵疼痛,温热的鲜血就顺着手臂淌了下来。那什长见了血,便把大盾抛到一边,双手握剑猛砍,要赶快取了他的x命,再去别处立功。两柄剑,你劈来时我挡住,我刺去後你拨开。剑身相交时,铿铿作响,火花四溅,好似一金一银两条大蛇相互交缠。无争的宝剑虽是铜质,却b秦兵的寻常铁剑坚韧许多,慢慢地把对方砍出豁口。他看准空档,猛地一斫,把铁剑齐根斩断。那什长还要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器再战,无争蹬地一个箭步,剑锋穿心而出。再拔出时,那汉子往後一仰,x前血如泉涌,喷出一尺多高。

先登城者虽si,城墙上缺口已现。一座座楼车如蚁x一般,涌出一汩汩秦兵,在城墙上与鄂兵和墨徒厮杀。守军上至花发长者,下至束发少年,成行成列,依次与敌接战,捐躯赴si,毫不迟疑。又有墨徒在每行之後以红漆洒出一条细线,以示将士不可退至其後,於是阵亡者无论鄂人与墨徒皆线上前。有受重击而越线者,必匍匐爬行至线前而後乃si。城中的nv子也往来上下,输送弓矢与石块等物,其中多有被伤殒命者。

无争跳到其中一个木桥与城墙的相接处,秦兵下来一个,他便砍杀一个。鄂人的忘si润sh了他的双眼,肩上的疼痛感激发了他的血气,鼻中的血腥味遮蔽了他的仁心。他本就满心愤懑,於是把愁苦倾注到每一次挥剑之中。这一刺是yu入墨门而不得的羞惭,那一劈是狐彦si於眼前而不能救的悲恨,再一削是自幼受父王冷落的不平。铜剑在太yan下熠熠生光,绕着他的周身飞舞,所到之处衣甲平过,血r0u翻飞。

此时望敌楼上响起一通鼓声,而後楼车木桥上的秦兵被风吹落十数人。

风向变了!

再看四角防楼上执旗的墨者,已经举起了写着“火”字的令旗。只片刻之後,城下就变为一片火海。鄂人点起柴束,向城下投掷,将堆积如小丘的屍t引燃,连带云梯也一同烧断。密集发s的引火箭钉在楼车上,箭头的油囊一破,楼车就熊熊地烧起来,里面的秦兵争相跳下,逃脱不及者皆化为焦炭。猛烈的风力将蒸腾的气流往秦营送去,火势紧紧跟随者狂风,把旷野上乾枯的秋草也燃成一片。

远处传来鸣金之声,秦人听了,旋踵而逃。城上的敌兵渐渐折尽,无争的剑也渐渐停了下来。他开始慢慢地往城下走,边走边把铜剑cha入剑鞘,却发现剑鞘已经不知所踪。他想提着剑走,又发现已经抬不起双臂。再一看剑刃,坑坑洼洼,向两边卷曲,於是他放了手,铜块落在什麽人的残躯上面,并没有发出叮当一声。他的目力所及,还有自己的浑身上下,都是一片鲜红;踏着阶梯下来时险些被血ye滑倒,还要躲躲闪闪,以免踩在亡者身上。

城下的一众墨徒也是血染甲衣,手中的兵器滴滴沥沥。仔细看时,为首的正是老师邓陵子,刚才手托木匣的墨者战si在一旁。每个si去的墨徒周围都倒着七八个秦兵,越近城门处越多,堆积起来,把被冲车撞开的豁口都填si了。

清晨时入城,此时已是午後。无争看着老师,勉强提起双臂,稍稍做一个作揖的样子。邓陵子也一样,稍稍回礼。两人没有一句话,脸上也没有表情。无争转身往後崖走去,从风国跟来的侍从们跟在他後面,捧着匣子。他们不是来守城的,自然安好无恙。无争也不是来守城的,只因老师的一句话,险些赔上了x命,误了刺秦大事。侍从们面露愠怒,无争却毫不在意,他由绞车下到了江边,登上了船,在舱里躺下,顾不得肩上的伤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