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狂放豪迈、睥睨天下的声音,随着纷沓的马蹄声远远传来--
「天地得一可称霸,
玄荒兼得令天下,
群雄尔虞图问鼎,
偏以仁义窃国家﹗」
隆冬腊八,三更时份,江左河畔,一叶扁舟无声无息地划过夜雾泛过河面,为舟後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站在船尾c舟者,头戴蓑笠,一身雪白劲装,其下隐现银se的盔甲,左腰cha着一把袖珍的复合弓,幼长的双目中隐现湛蓝光芒,粗壮的双臂上青筋条条绽起,宛若盘根交错,厚实的船杖在他手上乃是举重若轻,此人正是有「江左,但身为重臣,却被蒙在鼓里,难免不快。
宋立元闻言摇头叹息道︰「成卿所言甚是,但奈何某人存心布下迷阵,在下亦是如在五里雾中,不知去向啊﹗」说罢便将视线投在靠近船首的那人身上--「地荒」先生顾地方。
时人常道︰「天玄地荒,得一可称霸,兼得令天下」,所述的其一正是「地荒」先生顾地方。
顾地方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可以挑剔的地方,脸容更有如天凿,如诗如画,眼神澄清如湖,鼻子崇高如岳,y要j蛋里挑骨头,则要数其仿佛对一切事物不感兴趣、风轻云淡、若即若离的表情,
顾地方却只是回头淡淡一笑道︰「计将安出,稍安无躁。」然後又转过头继续注视前方。
钱坤以其一贯的豪爽大笑作开场白道︰「哈哈哈,猜谜吗?有趣,有趣,老子最喜欢就是猜谜,「地荒」先生的谜嘛,想必是似虚还实,接二连三,络绎不绝……」然後目s奇光,话峰一转,边抚着其饱满的圆脸边道︰「如孤舟是虚,,顾地方、江笑笙及沈月琴朝中所言,或仅为前奏,若然如此,与其负隅顽抗,最後一败涂地输得难看,倒不如及早自行拉下帷幕。
同一番话,由成如磐口中道出来,对卢纳贤等人的冲击力,非顾地方、江笑笙及沈月琴旧调重弹可b。对顾地方以及河岸那人这联手妙至毫巅的一着,成如磐虽心仍有不忿,但却是万分拜服。
河岸那人见状心满意足道︰「见而能解,孺子可教也。成中书此言,当为倒模「地荒」朝中所作的「上联」,且容在下继续狐假虎威,续作「下联」--既然赵信广败亡在即,北方大势将变,攻克荆地,乃刻不容缓。然攻建康难,克荆更难。其理在於,前朝光肃宗虽能力不足却无失德,更颇有振兴之心,荆扬之地,坚忠於光室者仍大有人在,「月不转」张楚如便是一例。是故克荆除了攻城亦要攻心,心不服则地不靖,地不靖则难图谋。假如你们攻荆後还要额外花费数月时间笼络人心稳固地盘,我敢断言,当北方出现大一统的王者後,你们将与夺取天下之机失之交臂,充其量只能偏安江左。
「靖南王虽平庸,毕竟为前朝光肃宗之後,在坚忠於光室者中颇有名望。成中书满腹经纶,当知项羽弑秦皇子婴、王莽弑汉孝平皇、後梁朱温弑唐九王於九曲池後之下场。需知天下忠义之士之多,任你屠刀再大,又能杀得几人?无士将之朝,焉能享百年之运?与之相对,刘邦护子婴终得天下,後唐依李姓而克後梁。放行靖南王一行人,其实反成攻心之利器,未克荆先克心--不止荆地之心,还有扬州之心--前阻顿减,後顾已除,攻克荆州,指日可待。」
河岸那人此番说话,直说到众人--尤其是宋立元--的心坎里,攻下建康,固然可喜,不过「月不转」张楚如宁si不降,以身殉国,除了在ai才的宋立元心中添了一块疙瘩,更要命的进一步激化了江左传统士族势力对其的敌对情绪,地盘一日未稳,他也枉论攻荆。他有问鼎天下之志,并不甘於偏安江左,正愁困身於建康,坐失号令天下之机。今得闻河岸那人对症下药的建言,顿感通t舒畅,受用无穷。
宋立元遂抱拳一躬,一鎚定音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护送靖南王一行人入荆之事,当再无异议。」然後话锋一转道︰「听先生与地方的对答,斗胆猜测阁下并非「天玄」先生,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河岸那人露这麽一手,足显其才智或不及顾地方,但断不在江笑笙及沈月琴之下,是故对方虽非「天玄」,但宋立元已立定主意,务必将其收归旗下。
「在下闲人一个,区区小名,不足挂齿。」
顾地方随即cha口道︰「「星斗移」之名,扬遍四海,又岂算不足挂齿呢?」
宋立元讶然道︰「原来是「星移」先生,在下有失远迎,还望见谅。」说罢还深深鞠了一躬。
「星斗移」闻言大笑道︰「宋公亲领「地荒」、「春雨」、「冬雪」、中书六部、「战游百方」夹岸相迎,又怎算有失远迎?闲人如吾,实是受宠若惊呢﹗」其语音刚落,隔旁随即传出一下马嘶声。
宋立元心知「星斗移」动身在即,连忙道︰「先生且慢,在下求材,其诚天监,济民之心,可昭日月。如能得「星移」先生出山助拳,平天下救万民於水火当指日可待﹗」
「星斗移」闻言摇头叹息道︰「吾不疑宋公求材济民之心,不过,吾只是受人所托烧些溪钱,传一席话,宋公之誉,愧不敢受。在下卑鄙,早已出世,不过「天玄」以「明x」先生求道之手札作饵,才趟这浑水。」语毕「星斗移」已纵身上马。「「地荒」,「天玄」托在下传话,今日失约,事出有因,克荆之日,当来相聚,」说到这里,「星斗移」先顿了一顿,然後才大声疾呼道︰「到时当上献窃国之策﹗以仁义窃国平天下﹗」
说罢「星斗移」即纵马而去。「今日一别,当再会无期,且容吾以诗作礼,预祝宋公得成大业﹗」那人狂放豪迈、睥睨天下的声音,随着纷沓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天地得一可称霸,玄荒兼得令天下,群雄尔虞图问鼎,偏以仁义窃国家﹗」
春末小满,五更已过,郑州东,中牟县。
此刻,天se将明未明,黑与蓝的交界处,涌起一gu宛约轻纱的晨雾,将大地包裹其中。
小小的县城容不下大军,武陵王陈载万及长平王陈载华联军位於城郊的营寨,於晨雾中若隐若现,一直连绵至h河边。
分别代表陈载万的红底金字「万字」旗,及陈载华的h底黑字「华字」旗,高耸於各营之顶,正迎风於晨雾上翻滚起舞,仿似万条巨鱼一同游弋,气势磅礡。
就在此时,一队骑兵自营中如旋风般冲出,直来到附近的山坡上,为首的赤甲武士方人立停定,此人正是有战无不胜的「军神」之称的陈载万。
陈载万为光朝。经年累月如此,加上忧国忧民的无形压力,其虽生在帝皇之家,却无帝皇之相,j皮鹤发,形容枯槁。虽则如此,其炯炯有神的双眼依旧目s奇光,映照其心中的帝皇之气,并没有受危难困境所挫,仍是丝毫不减。
在陈兴平眼中看来,那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其衣着打扮甚是古怪,头上缠着白布,只露一目,身披一件大白袍,只露出左手,然0露的手臂上,却留有瞩目惊心的烧伤痕迹。这样的衣着打扮,与洛yan市集常见的回回甚像,而此人全身上下包裹得如斯严密,陈兴平也难断其是否中原人士。甫踏进厅堂,那蒙面人的目光随即扫来,陈兴平与其眼神相交的一瞬间,心头立时一颤--陈兴平只感到那眼神深邃如海,其饱含的智慧似高如崇山,只是惊鸿一瞥,却已在其心头留下没齿难忘的烙印。
那蒙面人身旁的两名稚儿,其衣着打扮与那蒙面人一模一样,仅露出双目,虽眼神不及那蒙面人凌厉,然亦流露出一种慑人的的沉稳气度。需知二人眼前乃当今圣上,一般稚儿当已诚惶诚恐、甚或颤栗不已,然二人依然坐怀不乱,可知他们绝非得闲之辈。
陈兴武脸露不悦之se道︰「军机大事,怎麽这样好整以暇,珊珊来迟?」虽是深夜急召,然则陈兴武上至头冠,下至华服,无一不井井有条,可见其一丝不苟的x格。陈道求众子之中,以陈兴武最为英伟,粗眉大眼,鼻直如峰,单从外表论,陈兴武不失为气宇轩昂、风流倜傥的贵公子。监於太子陈兴文早逝,一众王子中,以陈兴武辈份最高,他亦好强调此点,对其他王子,常以领袖自居,他此番对陈兴平的呵责,便是此心态作祟。
陈兴隆上前将门关上,边道︰「三哥,父皇有命,今晚之事,再无他人知悉。晨光初露,明日之後,这里将成书斋。」陈兴隆的外貌与已逝的陈兴文相近,仿似以一池浓墨g划出的双眉,以一碟朱砂点缀出的双唇,一派儒生气质,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可能是神似陈兴文的关系,一众王子中,太孙陈盛为与他最为亲近。虽是位居上位王子之列,不过就与陈兴平一样,并无陈兴武般的架子。总括而言,陈兴隆为人低调,也没有甚麽特别出众的地方,整t予人四平八稳之感。不过,陈兴平总是隐隐觉得,陈兴隆城府不浅,实不简单。
陈兴平细心一看,敞大的厅堂内,只有那麽一张太师椅,确符陈兴隆所言。
待陈兴隆关上大门後,陈道求摆出一副陈兴平之前所未见的谦卑恭敬态度,向那蒙面人垂询道︰「明x先生,人齐室暖,计将安出?」
陈兴平心灵剔透,一听陈道求此言,立明出席此秘密会议之人选,非出自陈道求,而是那被唤作「明x」先生的蒙面人之口。
这亦令陈兴平倍添纳闷--这位「明x」先生到底何德何能,竟能被父皇视之为上宾?不,「上宾」一词或许还不够贴切,假使诸葛武侯再世,亲临此厅,其所受的礼遇,怕且也不过於此。
此外,自己一则与那蒙面人素未谋面,二则亦非陈道求的文武重臣,对於何解自己能够雀屏中选,出席此秘密会议,陈兴平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兴平心念电转间,厅中忽然传来一阵空灵的风沙声--回过神来,才发现「明x」先生正以一副嘶哑残破的嗓子应答道︰「道求,汴失在即,汴失郑危。理论上,局势下一步的发展应是郑危及都,不过,天时地利人和俱往有利的方向发展,汴失之日,反成si局重生之契机,翻盘指日可待,汝大不必忧。」
陈道求闻言大喜道︰「愿闻其详﹗」
「明x」先生续道︰「寒锋挡道,天时助汝。这几天内,北方将迎来百年一遇、为期长达两个月的降雪期,这一来会造成行军不便,二来亦会增加叛军补给的压力,前线压力可望骤降。」然後话锋一转问道︰「道求,我之前来信,要你在早前秋收之时,着南方诸州多上纳之粮,已备妥乎?」
「已备妥,就在京畿之南,重军守备。」
「明x」先生闻言点头称善︰「成﹗都城在望,敌心自离,地利助汝。叛军中并无一具足够人望之共主,汴失後,汝应摆出弃郑保京之态,向叛军灌输可对郑予取予求的想法,基於郑危及都的推论,眼见号令天下在望,叛军内部十之将出现内哄,在决定x的一战前,先自削力量,推高我们的胜算。」
「哼,」陈兴武按捺不住cha口道︰「假若寒锋未能挡道,叛军没有内哄,郑州空虚,不等於是中门大开吗?先生这些部署,未免太过兵行危着了吧?」
「二皇子此言甚是。不过,此天时地利均只为前菜而矣。无论这两道前菜上菜与否,主菜还是会上桌的。」
「主菜?」陈兴隆讶然问道。
「就是京畿之南的储粮吧?」陈道求代为答道。
「对,道求。汝要全军尽出,然後si守郑州,以京畿之南的储粮,打消耗战拖垮叛军。」
「先生,这种打法,充其量只能守平吧?郑州城不高墙不厚,虽说是守城战,但消耗不会b叛军低。再者,叛军兵力,约在二十万上下,京畿之军,即使全军尽出,最多只有八万多人,消耗战後两军皆损,就算有心反攻,从兵力上看也是力有不逮吧?」陈兴平不解问道。
「将庸难御众,兵虽多,亦如乌合之众。将良统万军,犹如臂使指,兵虽少,将强兵jg志昂,则可克倍数於己之军。」
「哈,」陈兴武闻言摇头苦笑道︰「言下之意,即是以良将克服这兵力上十多万的鸿g0u吧?不过,我还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我军中有此等良将﹗」
「有,」陈道求再次代为答道︰「就是身任安西都护府正副节度使的陈载万及陈载华﹗」
「父皇,这二人是谁?是宗室成员吗?再者,安西都护府不是我朝边陲之地吗?西部防卫的战略重心不是在肃州、玉门关一带吗?安西都护府不过徒具虚名,府小将微兵寡,如何能成救危之良将?」陈兴武追问道。
「不是明x先生提起,寡人也忘记了我朝竟还有此二人﹗他们是吾父的第二十四、五弟,辈份上,寡人还得称呼他们一声皇叔。他们离京已久,你们当对他们毫无印象。」
「不过,父皇,这几年西线太平,并无急报,说此二人是良将,有何根据?」陈兴隆追问道。
「根据就是并无急报,」「明x」先生应答道︰「这非关西线太平,而是陈载万及陈载华先发制人,以少胜多,压下外族。」
陈道求眼中露出炽热的光芒,像是发现猎物的猎人一样︰「纪录是百战而无一败﹗」
「将虽良,但能用?」陈兴平cha口问道︰「首先,ch0u调他们回京,西部防卫即现空白。再者,这样破格提拔他们,宗室重臣中亦必有阻力吧?」
「兴平,寡人已拿到西域诸外族势力如突厥、回纥等的盟书了。代价是丝路交易的利益中,予他们较大的甜头,代价不菲,但眼下倒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至於宗室重臣的阻力……」陈道求将目光转投「明x」先生︰「人和将至,阻力将除吧?」
「宗室方面,你们父皇已经向宗室中声望最隆、权位最高的安远王陈载祥提案,将其调配西川。汴州的败讯传来後,他势必会接受提案。至於重臣方面,守汴者为宰相王左辅之子王麟,汴州丢失,足以将其降职。除去此二者,朝中宗室权贵顿成群龙无首,猛虎无头,提拔陈载万及陈载华,将再无阻力。」
原来如此,也难怪这夜会,无一宗室重臣在场了……陈兴平心想。
陈兴平还留意到,父皇与那「明x」先生之间有着某种默契,应是旧识。不,此夜之前,他们还应曾碰面,就算不曾碰面,亦应曾互相通讯。而「明x」先生此刻所受的礼遇,则应是建立於之前在某事的功勳上。
「明x先生,真是单是起用此二人,就足以扭转乾坤,反败为胜吗?」陈兴平追问道。
陈兴平语音刚落,厅内气温仿佛瞬间急跌至冰点,火炉中的烘烘烈火亦无助驱寒生暖。
陈道求凌厉的视线投向陈兴平上下扫s,弄得陈兴平遍t生寒。
不一会,「明x」先生轻描淡写地以风沙吹破寒冰,徐徐道︰「致胜之机,事关机密,还望各皇子守口如瓶--叛军粮仓在卫州黎yan,决战之地即在黎yan,陈载万及陈载华将早叛军半日抵达该地,初伏而後扬,叛军初不察而後觉,为保粮仓,势连夜兼程--将庸兵疲粮缺天寒,败局已定矣。」
「你们三人切记守口如瓶,对妻小亦如是﹗」陈道求严厉叮嘱道。
然後陈道求又吩咐道︰「兴武,汝需留京,助推人和。兴平,待叛军自乱後,汝需赴郑,固守郑州,不求有功,但求不失,x1引敌军主力,打一场消耗战,为日後之决战,打下稳固根基。兴隆,汝需京南,镇守粮仓。」
陈兴武三人齐声应是。
「寡人跟明x先生还有事商谈,你们先退下吧﹗」
「你们也先出厅等候吧﹗老师随後便来。」
接着,陈兴武三人以及那两名稚儿便鱼贯步出厅堂。
那两名稚儿走在最後,顺手关门,厅堂外的花园随即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忽然,陈兴平左手一紧,某人将纸卷塞入其手中。
陈兴平立时会过意来,也不作声,将纸卷稳妥收於怀中,继续前行。
与陈兴武二人在皇g0ng门口分别後,陈兴平不一会便回到府上。
陈兴平没有回房,反而独自一人走到西厢书房,取出怀中纸卷细读。
只见纸卷上面写曰︰「汝为天所选,有三次机会左右时局,是乱是兴,端乎君之所择。明x先生字。」
尔後,一切如「明x」先生所言︰汴州失守的消息,在第二晚传来。安远王陈载祥翌日便接纳了提案,调配西川。这其实亦产生了连锁反应,宰相王左辅顿失有力盟友,而王左辅亦因其子王麟丢失汴州一事,遭贬为中书,获委任为新宰相者,为京城传统士族、但势力早已式微的谢家的谢兆鑫。接着,北方果然出现百年一遇、为期长达两个月的降雪期。陈道求没有增兵郑州,亦真的导致叛军内部分裂,部分互相攻讧,甚至退出联军。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在短暂而具打击x的内斗过後,叛军随即勉强挥军攻郑。陈兴平立时走马上任,在天时加上叛军内耗的帮助下,陈兴平这守城战打得b预期轻松。不久,陈载万及陈载华获委任为平乱军的总、副总指挥,在「黎yan之战」中取得大捷,为光朝官军之後的反攻揭开序幕……
在远方的大道上,三人三骑映入陈兴平的眼帘。
虽是隔得老远,陈兴平基本上已立即认得那酷似回回的打扮……
就在这山雨yu来、战意甚酣的一天,名垂千古的「续国祚二十年策」,横空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