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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债 一坨卫生纸 1927 字 3个月前

大舅舅摔上了门。

老家对面有座公园,我坐在明yanhse的溜滑梯上,穿着我明ya恤衫,试图想把自己给熔进去。老巷弄特别窄,两边皆是数十年的住宅,左右各停两排车,几乎快没空隙让车子再通过。我就在下午两点的烈烈yan光下含着bangbang糖,眯着眼睛看着老家的方向。那个拉下来的铁门。

这在台湾首都里的老似乎已经是不合时宜的了,特别是土红土红的生锈铁窗。这里的房子多是用红砖砌成,有些是用b较浅se的磁砖,但都被酸雨侵蚀了一个一个黑洞洞的凹凸小坑,总之是和现代繁华一点儿不相g,或许住这里的人压根不知道甚麽北欧风装潢。我想到隔壁育仔一脸月球表面般的青春痘疤。

我自己一个人在公园里坐了一阵,手机没带出来,实在百无聊赖,便只好站起来微微驼着背走向那扇斑驳的铁门。公园旁边有套着大黑se塑胶袋的垃圾桶,我随手将bangbang糖棍扔进去。那儿散发的si鱼臭味无可避免地钻进我的鼻腔。

老家一楼是车库,三楼住着大舅舅一家,二楼自从外公故去之後就只剩外婆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头。她已经快要80岁,有洗肾的毛病还有其他我也记不全的问题。总之那个玻璃的展示柜里放的除了外公生前的茶具收藏便是一个又一个印着某某洗肾诊所某某医院的药袋。我曾经想好好地看看这些药袋,但医师们潦草潇洒的字t不得不让我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我走过去按了门铃,是母亲下来开的门。我正放着暑假,她一有空便带着我来看外婆。我每次看到外婆乱蓬蓬的白发和她布满血丝的、神经质的眼睛就心里发堵,垂下头的话又不可避免地看见她手上洗肾的针孔和一圈一圈紫绿se的黑青。b原本肤se要更深的老人斑像是一出悲哀的默剧。

「你跑出去g嘛?」母亲狐疑地看着我,手上洗碗的草绿se塑胶手套还滴着水。

「没什麽,有点无聊出去乱晃一下。」我没有说我只是想吃bangbang糖了,每次回台北老家就想吃。不知道为甚麽,我只记得小时候外婆曾经递给我一根h的不自然的香蕉口味bangbang糖,满满的se素味和香料味在我後来高中学化学之後才知道那是乙酸异戊酯,香蕉油的一个味觉的骗局。那真是个奇怪的口味,之後我怎麽找也只能找着橘子口味草莓口味了。我甚至怀疑我的记忆也设下了个骗局。

母亲早早转身上楼了,我听着车库回荡的跫音也缓缓地走上去。陡峭的楼梯边是青铜的扶手,五、六年前母亲托人来装上的。走这楼梯对老人来说总归是危险了些。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母亲探出头来把我叫过去。「我等会要带你外婆去台大医院输血,你在家把青江菜洗一洗烫了,饭放到饭锅里煮,其他的蔬菜切一切。剩下的等我回来再弄。」

我在狭窄的厨房铺下报纸,蹲着开始挑菜。灯泡又坏了一颗,整个房子看起来格外昏暗。「灯泡坏了,我待会顺便换了吧。」

母亲点点头,「记得菜要烫两次,你外婆肾脏不好。她刚刚去睡午觉了,我去把她叫醒就出门啦。」她拔下手套,刷刷两声,看起来有些急迫。

「你们大概多久会回来?」

「不会很久,可能一个多小时,如果太晚了你就再把蛋打一打做炒蛋,」她转头警告似的看我一眼,「给我多放点油,不要只想着减肥。要是有锅巴今晚的煎锅你就自己刷。」我只得苦笑着挥挥手。

过没多久,喀搭一声,我知道他们出去了。显然楼上的那家人也知道—他们开始大声地吵闹起来。我走到楼梯口,感觉到强烈的冷气。我打了个寒颤,不知道外婆每次付电费的时候会不会暗骂台电土匪?又或者她也知道那些人的行为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舅舅大舅妈都没有工作,全家人唯一有工作的是在做直销的表姊。外公生前是老师,优渥的18退休金他领了很多年,省了很多年,走後却一分一毛也没能带走。我想到他晚年的时候身t很坏,却节俭得近乎吝啬—他从不搭计程车去台大医院复诊,老是挤在公车上颠簸晃荡。他吃得那些药药x是那麽强烈,坐公车的时候头该要多晕啊。

总之他是留下一大笔遗产了。

外婆一个礼拜要洗三次肾,每次四小时。她拿外公那笔遗产的钱支付给大舅舅,算是一种补贴吧,用以换取大舅舅陪她去医院以及带她回家。然而人总是不饕足的,他要求母亲、二舅舅和大姨、小舅舅都要支给他「薪水」。我还有个小弟弟需要母亲照顾,而她总是对自己无法时时陪伴父母心下愧疚,立刻答应支付了。我想起她低声对我说,如果多付些钱可以让大舅舅好好待外婆,她觉得这样值得。那个时候的母亲脸上的法令纹像是被凿刻上去那样深。

我想我知道她为甚麽这麽说。外公和大舅舅一直关系不好,可能是因为外公恨自己的儿子不成器,很久以前一次激烈的争执中大舅舅甚至摔了外公收藏的龙头茶壶。飞溅的碎片是昏h的挫败和情感。

後来外公住院到离世的那段时间他从来没有去医院看过自己的父亲。

我和母方亲戚都不亲,我甚至不知道大舅舅总共有几个儿nv叫甚麽名字。母亲很少让我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一直到我上了大学才会在沉郁的夕光里说给我听。她为父母儿nv奔波半生,可能急需一个倾诉对象吧,我想。在看着她微微驼着的背时我才隐约知道为甚麽孩子总想长大,等到不是孩子了我们才企盼长大的速度能够慢些、再慢些。

再闷热狭小的厨房里我汗流浃背,单薄的t恤衫在哔啵沸滚的大锅水边被蒸热浸sh。我将大把大把的菜丢进水里,看着它们萎缩塌陷在跃动的气泡里。楼上那群人走下来,他们没有闻到青菜烫熟的味道。

他们嘻笑着走下楼,出门去了。

我想到刚才的我是为甚麽走出去买了一支bangbang糖然後微微仰起三十度角看着没有一片云的天空。那时候外婆和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主播脸上盛开着月季花一样纯洁漂亮的笑容,在她抑扬顿挫的声音里我看见大舅舅腆着他突出的肚子。他趿拉着深蓝se,边都须了的拖鞋啪哒地走下来,胡子拉扎。

「给我一万五,每次带你出门我有够累,还热si了。我要买台移动式冷气。」他好像没看见我,或者说是不在乎我的存在。他的啤酒肚就这样大剌剌地、理直气壮地正对着外婆的脸凸出来。气球一样。

母亲听见了客厅的sao动,她从厨房走到外婆身旁,皱了眉头和他对峙,无声的。我乎然感受到一阵闷热的晕眩,站起来,然後在我走出去前听见母亲低声说了甚麽。大舅舅紫红se的爆吼传出来,接着他摔上了门。

大人的世界在我身後被关住了。我拒绝进入。

我对这个奇异的家庭有种荒谬式的抗拒。从母亲口中我得知了大舅舅年轻时总大把大把地花钱投资,品项应有尽有,但他存着某种华丽的一夕致富的幻想—多数目光短浅的投资客都有的幻想。这些幻想在他眼里盛开出一朵朵金se的花,然後快速爆破。他的头发和胡渣都燃烧了起来,他很快一无所有。

可惜事情永远没有最糟。他投资的钱是借来的。

一开始是银行,後来他信用破产之後是朋友,再後来就是地下钱庄。他把破碎的投资幻想以及他的老婆孩子塞到了一台破旧的厢型车里头,眼睛里是不甘心的狼狈。这让我认证抛弃继承的事实,无力挽回,他记恨着他所有兄弟姐妹,那肥胖的啤酒肚是越发突出了,甚至眼珠也变得牛蛙一样。

大姨辞了工作,搬进了那栋陈旧伤心的老家,接手陪伴外婆去洗肾的事儿。大舅舅依然伸着手向外婆要钱,一边对大姨冷嘲热讽—我看看你能撑多久,不用三个月你也该累si。大姨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冲大舅舅喝骂,总归没有一点宁静的日子。

好不容易放假了,我回到家,又和母亲上台北去。母亲看到我只是短促地笑了下,她的头发杂草丛生似地,银白银白。我看见连绵不断的菅芒生长在我母亲的头颅之上,脱se严重。

她絮絮叨叨地说,外婆的血se素越来越低了,自从失去造血功能之後她的状况急遽变坏,现在每隔几天便要去医院输血。她说着外婆是如何躺在雪白的灯光下然後管子里鲜红的血ye又是如何饮入她孱弱的手臂,吃力而粗暴地。

「然然来了啊。」外婆看到我,笑了笑,却跟母亲的笑容一样短促。她的眼神里没有喜悦—大舅舅二舅舅小舅舅都是她最疼ai的儿子,老来却无人愿意陪她去医院,她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疲软地被他们踢来踢去。好在大姨倒是妥妥贴贴地照顾着她,母亲也时不时到台北陪伴外婆。

我没什麽能做,只能断续地拣着在学校的趣事说,然後午餐晚餐之前和母亲一起在厨房里捣鼓,期盼能唤起外婆所剩无几的食慾。我们都假装听不见楼上大舅舅开到最大声的电视和咯咯娇笑的表姊。

这样诡异而讽刺的团聚生活一直持续。常态下我不会看见从楼上走下来的人们,他们也同样当楼下的我们不存在。我问母亲这是甚麽时候开始的,她只是叹了口气。或许是从大舅舅高中学坏大学落榜之後即种下的因果。我想到时下流行的韩国花美男或美nv团t,要是有个成员人气过於突出,最终都会剩下排挤解散的狭路。

多麽准确的定律。

天边渲染上了橘红se,我厌恶这种光线和迟暮的感觉。母亲拉着我向外婆挥挥手,走到附近的捷运站。阿弟也要考大学了,我们得回去照看着他。

走到那条狭窄的巷子口,我转头眯眼,似乎看见了大姨搀着外婆站在房子门口,但停满车的路边遮住我的视线。前方是红灯,我和母亲站在一棵粗糙歪扭的梧桐下等待,头上是细碎光华般的白se小花,我突然想去买根bangbang糖。

那栋灰se水泥墙的老厝灰败地站在那儿。我彷佛能够看见大舅舅陷在沙发里头,巨大的双脚放在桌上。他口中大声咀嚼的声音穿过云层滚过头顶,雷声是最终的饱嗝。外婆关切的声音被他踩扁在尘泥里,一如我过马路时粗心踩到的小桐花。

欠债没关系,慢慢还就好了。你先来爸妈家这儿住再想办法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