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1 / 1)

贵极人臣 姽婳娘 4472 字 3个月前

月池道:“起来吧,这都是你应得的。”

有这么一个好榜样在,其他人当然越发卖力,他们都壮着胆子嚷嚷:“老爷,老爷!小人也有办法献。”“老爷,小的觉得可以造诸葛连弩。”“小的觉得可改造绊马索,多用锐物,可以防止骑兵来。”

果然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月池摆摆手道:“一个个说,慢慢来。来人,来一一记清楚。”

阳孝算是弄明白这位上官的心思了,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好歹在军器局干了这么些年,当然比月池要懂行得多,他专门来挑这些军匠表述的疏漏之处,还时不时给月池解说,让月池能够了解得更透彻明白。

一群人说完之后,月池心中也大概有数了,热兵器方面,枪炮是造不了了,但是如有火药,突袭可以造蒺藜雷、陶雷、瓷雷等武器,类似于手榴弹,杀伤性极强。近战也用梨花枪。冷兵器方面,远攻可以用诸葛连弩,一次可以发射十支铁箭,近攻就是刀枪剑戟。火药的数目毕竟有限,如今只能两手都抓,两手都硬。

她将匠人分成两拨,一是研发组,一是实干组,适才开口说话,颇有想法者发给银两,去做热武器改造和研发。表现平平者,就去造冷兵器。

月池对后者道:“士卒们常用什么样的刀兵,什么样长度、重量、锋锐的家伙杀伤力最强,你们心里都该有一个大致估计。你们现造或改造武器,交由士卒挑选。哪一家的物件被选中,同样有赏。选中你们的人越多,赏赐还会加厚。”

那些说不出话的匠人本来心里正七上八下,没想到还有拿到赏赐的机会,心里也不由一松,生出欢喜来。

月池拍了拍桌子,现场陡然一静,她道:“别高兴得太早,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三日后,我就要看到东西。我会将物件混在一起,交由将士选择。谁的物件要是被弃之不用,那就得被撵回去吃瓜落。谁要是动歪心,弄虚作假,还要杖责八十,绝不姑息。”

匠人们一肃,俱磕头应是。为着重赏,他们连歇都不愿歇,实干组当天下午就热火朝天地搭好炉子,开始干活。军匠的手艺是代代相传,他们常年铸造,手艺非同一般,甚至还有“万全军匠”的美誉。这样用心干活,又有足够的原料供给,造出的军械自然不会差。

月池命锦衣卫将军械分门别类,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做好标记,又召朱振供她调动的士卒、以及部分游兵和骑兵前来选择。这些士卒来时是一脸茫然,还以为是又有活要他们干,谁知来了之后,竟然是挑东西。吴三也在这群人中,他看到面前有六个大桌,分别放得是刀、枪、剑、戟、短刀和战甲。张郎中让他们尽管去试,拣出好的,得说出哪里好,若能提出改进之处,还有赏赐。

吴三觉得十分稀奇,他这儿去摸摸,那儿去挑挑,最后磨了半晌,挑了短刀和两杆长枪,走到师爷面前,留着三角胡的师爷将丝线的颜色记下来,吊着嗓子问他:“你觉得好在哪儿?”

吴三期期艾艾道:“这短刀好放。”他手中短刀的刀鞘上被做了背带,可以稳稳当当地穿过腰带,挂在腰间。

他又道:“这长枪的枪杆最轻,拿起来顺手。这九曲枪……恩,头够长,扎得深。”

对大多数普通士卒来说,他们都和吴三一样,说不出具体有哪些好处,只能从效果上来说。不过这也够了,要达到现代化精细武器制造绝无可能。月池只能让他们尽可能挑选出最好的,然后由这些武器的制造者一齐商议制定标准和铸造办法。

然而,到了一起商量的环节,无论是研发组还是实干组都出了纰漏。华夏的手工业历来都是家庭农场的附庸,大家习惯单干,却不习惯合作。并且,手艺好的匠人将手艺的机密看得很重,他们不会想通过交流更进一步,只会担心别人偷了他吃饭的本事。

月池只能拿钱砸人,拿脱籍来诱惑人。她道:“你们藏这些私有何用?藏得再好,还不是祖祖辈辈,吃不饱穿不暖。不若坦诚爽快些,谁教得徒弟越多、越好,我非但给赏钱,还替他想法子脱军户之籍。”

军户生来就矮人一等,负担重,收益微薄,还受人鄙视。能脱军户户籍,成为普通百姓,是这些人梦寐以求之事。月池先前允诺的银两一文不少,也在这些人心中建立了初步信任。更何况,他们也心知肚明,要是死撑着不说,下场估计就是八十板子了,还是甭和老爷硬顶,给脸不要脸,最后很有可能是整张面皮都被人揭下来。

众人齐心协力,议出了章程来,由军器局大使亲自笔录成文。月池满意道:“之后军器局所有的武器,都依这个标准来。差一分差一厘,都不行。但如有人提出改进之法,如证实确实有用,亦重重有赏。”

同时,为了防止军器局的官吏贪污公款,偷工减料,月池亦是出了手段,她厚赏大使和副使,给其他军器局人员有钱银赐下。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只要踏实做事,就不会被亏待,但如若拿了赏赐,还去偷鸡摸狗,就要重罚。大家都可以相互举报,只要查明属实,被举报者赏赐都可归举报人所有。如此,就是戴上了紧箍咒。

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地铸造。这些都是烧钱之事,为了保证资金充裕,月池早就在工匠们商议做事时,依照瑞和郡主所给的账册,把郭家的产业,挨家挨户,以各种罪名全部抄光,所有主事全部下狱。武定侯郭聪没有等到瑞和郡主上奏弹劾,反而等到自家的房子塌了。

朝中为月池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还没议出一个好歹。她又马不停蹄地去抄保国公家的隐藏资产,而抄到的东西,绝不会在库房中放太久,而是马上想方设法花出去,或是雇军的本钱,或是向百姓购买粮草,或是继续用于军械制造。

宛转心伤剥后蕉

他无数次这么对自己说,然后无数次想他。

京城中, 在与朱厚照那次洽谈后,文官集团就有了动静。商议之后,大家觉得须从底层基础动手, 打掉一个勋贵比登天还难, 可整治寻常世袭军官就要容易得多。兵部主事谢迪在翻阅卷宗后,上奏弹劾已故锦衣卫副千户黄英的侄子黄贞违规袭替。谢迪正是内阁次辅谢迁的弟弟。

谢迪在奏疏中写到:“成化十八年有上谕, ‘武职绝嗣,旁枝不许袭。如已袭者,不许再袭。’先帝爷在时也三令五申,规定旁支不得袭替。‘武职立功之人死而无子者,堂兄弟侄例不得袭’。黄贞乃黄英之侄, 怎可得千户之职,理应罢之。”

旁支不得袭职, 是早就定下的规矩,但执行起来却是看碟下菜。黄贞因为拜了奉御黄福做义孙,凭借黄太监的权势,这才得了职位。兵部往日不是没有反驳过,但是提出来了也是不了了之。黄贞见状越发横行无忌,苛待下属,早惹得大家不满, 如今要杀鸡儆猴,可不就挑上了他。

黄贞自觉是人在家中坐, 祸从天上来,他颠颠地去寻自己的干爷爷黄福帮忙。奉御是从六品。黄太监正忙着帮宫中采办布料,供宫女做战袍, 一听此事, 还没觉出味儿来, 他大包大揽道:“怕甚,以前那姓刘的尚书说三道四,最后你这位置还不是得了。尚书说了都不顶用,何况区区主事。我看谢迪也是吃饱了撑得,自己的侄子还在吃牢饭,他倒管起这些闲事来。”

黄贞是感恩戴德,他抚着胸口,将一匣珠玉并田产地契塞给黄福,他陪笑道:“孙儿来得匆忙,劳干爷爷您先收下这些,孙儿回去用心拾掇,一定好好孝顺您老。”

黄太监嫌弃地一看,两片薄嘴唇一撇,连眼都不肯移。黄贞见状就知这老不死的是嫌少了,他央道:“爷爷,孙儿不是吝啬财物,实在是手头有些紧,只要您老肯出这次手,孙儿一定好好供奉你。”

黄太监还是不说话。黄贞没办法了,只能回去变卖家产,来一回真出血。这次,黄太监果然满意了,他拉着黄贞的手,埋怨道:“你这孩子,天天闹这些虚头巴脑的,何必这么客气。你就同咱家的亲孙子一般,咱家还能不管你。”

黄贞嘴里叫爷爷,心底骂不要脸,两人就如亲祖孙一般,“柔情蜜意”了好一会儿。黄太监就去寻司礼监大太监李荣帮忙。谁知,他连李荣的门都进不去。

李荣听到外头的求见声,对身边的小太监叹了一声:“又一个不知死活的。”

小太监不明所以,但早就习惯了拍马屁,他道:“又有几个人,能同爷爷您似得,那么聪慧明达呢?”

李荣嗤笑一声,他道:“咱家只是知道,什么时候该伸手,什么时候该缩手罢了。有人一开始不明白这个道理,有人被冲昏了头,也忘了这个道理,所以他们都倒霉了,没想到是老头子我,这么不温不火熬到今儿哟。”

李荣本以为会皇上先发难,没想到居然会是皇后插了一只手。第二天,夏皇后竟然以黄太监贪污公款,对布料以次充好的罪名,向朱厚照告状。依照《大明律》,挪用与克扣军用物资是死罪,依律当斩,更何况黄太监家中昨日刚有一笔大进帐,一查就能查出来,根本无从抵赖。

朱厚照坐在案前,婉仪跪在他的面前,乌黑的鬓发上只有绢花,并无金银器物。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他道:“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

皇帝年纪渐长,威严日盛,虽不像少时那般时时大发雷霆,可只需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将人压得喘不过气。婉仪浑身发抖,她的喉咙干涩,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可有一个人的剪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打了个激灵,慢慢开口道:“臣妾只是想为圣上分忧。”

朱厚照嗤笑一声,婉仪听到他的脚步声逼近,她的眼中映入一双登龙靴。还没待她反应过来,她的下巴上就受到一股大力,她被强迫着抬起头直视天颜。皇帝黝黑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情绪波动,他的语调依然平稳,他道:“朕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婉仪深吸一口气,她的双手紧握:“臣妾身为皇后,如不能为圣上分忧,便与废人无异。试问一个废人,又如何能母仪天下?”

朱厚照定定看了她半晌,他忽然撒开手。婉仪堪堪稳住身形,她又伏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直到沈琼莲轻轻敲门唤她时,她才回过神,慢慢爬起来。她推开门,对着沈琼莲粲然一笑。她明白,这一关,她算是暂时过了。

朱厚照发了明令,将黄太监问斩。黄太监还在梦里时就被人拖了起来。他穿着亵衣孤零零地跪在午门外,抖得像雨中的野狗。他大喊大叫,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可没一个人搭理他。很快,喊冤声就变成了惨叫声。锦衣卫廷杖的技术非常高明,他们可以让挨了几十棍的人只受皮外伤,也能让一个大活人在十棍之内筋骨寸裂。黄太监显然是要被打死的那种。

夏皇后只是一进言,眨眼间就能除掉一个从六品奉御,这下所有人都不敢再小觑她,将她重整六局的计划当作是过家家。她的威信在慢慢建立。

而在外朝,靠山倒了,黄贞的位置自然也被抹下去。兵部乘胜追击,要求清查旁支袭职之人,将所有违规袭替之人,一律纳入总旗。而空出来的位置,则由东官厅和武学中名列前茅者补上。不过,文官集团在选人时,更多是注重该人的经史,而非武艺,并且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拜在王守仁门下之人。

朱厚照对此心知肚明,如换成几年前,他定会重新拟定名单,可如今他却是打回了一小部分,提拔了名册上的大多数人。毕竟有进有退,方为君臣之道,他总不能一个人把所有好处都占光了。并且,他最开始计划要取得的东西,已然成功到手了。

这一次清查空出的名额虽不是很多,意义却重大。这是给士卒们吃一个定心丸,给了他们一个可期盼的未来。长期以来,武将系统的职位被世袭军官占去了太多,一个普通军户,即便武艺压身,奋勇杀敌,前程也是十分有限的。大家都想,既然努力也没用,那还不如混日子算了。

但朱厚照选锋入东官厅,给优异者官职,都是在告诉大家,世道已经变了,有本事的人,也有出头的机会了。这仿佛一记强心针,注入到东官厅众人的心中,他们眼看自己的同僚步步高升,自己当然也不愿一直落后。自此,无论是东官厅,还是武学中,学风都为之一振。

谋划成功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他却笑不出来。他近些日子越来越喜欢回到端本宫去住,还喜欢穿往日的旧衣裳。他打扮得同过去一样,吃着同样的菜,喝着同样的酒。可在醉眼朦胧后,他总是习惯性地往一旁夹菜,然后就落一个空。

丸子从他的牙箸中滑落,顺着桌子晃悠了几圈,终于滚落在了地上。他慢慢蹲下去,把丸子抓起来,泄愤似得往西北方向丢过去。李越既然要去找死,那就当他死了算了。他无数次这么对自己说,然后无数次想他。

他知道自己不能召李越回来。他终于明白了,他的那种保护,会成为李越的催命符。在汝王世子一案时,他命李越闭门不出,想以此让他置身事外。李越没有听,后来发生乾清宫血谏。

后来,他让李越去监斩俞家九族,他只是想让他摒弃他那些无谓的幻想,早点认清现实立起来,结果,他怄到吐血,他们也至此彻底决裂。再后来,他把李越派去了宣府了,想借边塞风沙,刀光剑影,磨磨他的锐气,结果,他一头又卷进了麻烦,站在了悬崖边上。

他终于忍不住了,一切恩恩怨怨,他都能抛诸脑后,他跑了出去,他想去救李越回来。他伸出了手,想将李越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可他却反身跳了下去。

他无数次地想,他可以把李越硬拖上来,他是皇帝,只要他下旨,给那些人一个由头,他们自会用尽各种手段将他从九边逼开。可他不敢了,有的人为了活命,什么都舍去,可有的人为了一点儿执念,连命都能舍。李越显然是后一种。

朱厚照又想起了那天他说得那句话,他说得是:“你明明知晓别人看重何物,却不懂丝毫尊重。你只想着利用、破坏,一个不高兴就要全盘打碎,按你自己的方式重塑。可我的不会轻易被打碎,它比你的钢刀要还要硬得多!”

李越没有想到的是,他如今也能终于学会了一点尊重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学会尊重之后,碰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眼睁睁地看着,放在心里的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其所选择的死路。李越就想让他眼睁睁地看着,然后生下嫡子,确保皇后地位稳固。皇后的位置安稳,方氏和唐伯虎都会得到庇佑。

朱厚照仰面躺在地毯上,斜光透过窗扉沁了进来,照得临窗之地如雪洞一般。他恍惚着伸出手去,想碰一碰霜华,可醉后浑身发软,挪动不得。他的手伸得发麻,却依然触不到。

他忽得苦笑一声,天上的明月能将世间一切照得澄明,独独照不见他。李越能将一切人都想到,也独独想不到他。他早该知道了……

说与门前白鹭群

既然说他冤枉,何不将他提回京都严刑拷打?

皇帝的心在夜晚脆得像玻璃, 可到了天光乍亮时,又立刻硬得像石头。文官集团已经遵照皇帝的意思做出了行动,朱厚照理应遵守先前的默契, 维护文官集团的利益。于是, 他选择举行大朝议来商议对王守仁的处置。

这个时候,他又留了一手。他如果真心想立刻放人, 大可发一道中旨。中旨代表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这道圣旨一下,大臣们就算心里骂得昏天黑地,还是不得不遵从。这种事他以前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了。然而,这次他却没有这么做, 而是乖乖遵照礼制,举行大朝议来共商大事。这又是搭了一个战场, 让新晋将官和旧式勋臣,文臣和武将之间有一个各显神通的地方。

果然不出他所料,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王守仁、谢丕、李越这三个人的名字,在这金殿里都不知道响了多少遍。对于王守仁一案,王守仁提出设立军屯部,以小旗为单位严加管理, 以估算和报表的方式严加监督。

得到朱厚照的允准之后,他更是亲力亲为, 将这套比较完整的制度一丝不苟地推行下去。东官厅是脱胎于京营,里头少不了作威作福的世袭将官。

以往军屯管理混乱,正好方便大家浑水摸鱼。可如今, 王守仁这样的所作所为, 把一切都闹得明明白白的, 世袭将官还能从哪儿捞钱,这是在断大家从军屯牟利的财路。他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暗杀、下毒不知来了多少回。

可王守仁实在过于机敏,世袭将官中的某些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被他抓住了把柄,反打了下去。这群几世祖因此对王守仁是又恨又怕,是以这次勋贵一提出要合作除掉王守仁,他们是立马就同意了。

一群人联名上奏,将王守仁在京营中与将官过从甚密,如何让将官持弟子礼,如何阴谋排除异己的罪名说得似模似样,还列出了朋党的名单,俨然就是刚刚被提拔的平民武将。这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直接就牵扯到了兵部,因为这提拔名单是兵部出的,也牵扯到了三法司,因为三法司陈词是将这些供告判定为诬告。一时之间,兵部、三法司、平民武将代表、世袭将官代表、老派勋贵如武定侯等人、新派勋贵如镇远侯等人,在朝堂上吵得是热火朝天。

关于谢丕一案,因为其中牵扯到了李越、贞筠和谢丕三个人,这种事最后即便是查出真相,最后是也是黄泥掉进□□里,不是屎也是屎。谢迁最后只能选择伪造证人、证据,找了一个再逃罪犯充当梨贩,通过允诺照顾他的家人,来让他出面做伪证。最后三法司查明的“真相”是,给事中孙磐嫉妒同僚谢丕,先阴谋陷害,再当众揭穿。谢迁不是不想反咬一口勋贵,但儿子性命要紧,逼得太慌,他们狗急跳墙,指不定做出何等事来。

可谢迁的退让,并没有换来勋贵们的见好就收,他们收买不到庆阳伯府的下人,就索性找了其他人当众去击鼓鸣冤,言说曾看到贞筠和谢丕私会。三法司自然将其置为无稽之谈,将告状人以诬告罪论处。勋贵和某些至今都没明白状况的清流言官开始以此攻讦三法司执法不严,请求去庆阳伯府、李越家和谢迁府中搜查。这一搜就指不定会查出点什么东西了。双方又是寸步不让,闹得脸红脖子粗。

勋贵的意见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你们心里没鬼,为何不查上一查。谢迁等人的意思是——难道为一个卑微下人的胡乱攀咬,要将两位朝廷大员,一位诰命夫人,乃至后族的颜面都放在地上踩吗。

关于李越一案,弹劾她什么罪名的都有,私夺民财,滥用刑法,私造火器,连她上次逼退鞑靼小王子的功绩,都被指责为冒功。大家说得信誓旦旦:“将士浴血奋战,尚不能保边塞安定,李越一黄口小儿,仅凭一张嘴,怎么可能做到伏击之功,不是冒功是什么。”

同时,三关镇御史奚华和大同御史胡靖亦来本上奏弹劾李越,滥杀良民,充做是蒙古人的头颅。李梦阳、穆孔晖等人听到这种颠倒黑白之语,无不义愤填膺。他们当场反驳,李越若真想冒功,如何圣上提拔他回京时,他宁愿被贬职也要留在宣府?

这群人咬死道:“沽名钓誉而已,说不定是觉四品之职太小,所以想多多杀良冒功,以求爵位。”“既然说他冤枉,何不将他提回京都严刑拷打?既然说他冤枉,何不将他提回京都严刑拷打?正好他身为苦主,也该回来处置奸夫淫妇。”

眼看局面彻底僵持下去,今日的朝议又要无疾而终时,庆阳伯夏儒登上堂来。他头戴梁冠,身着赤罗裳,几缕长须垂在胸前,神色平静,举止有方,自有一番风度。他的到来,暂时打断了各方混战。朱厚照态度和悦,叫他免礼平身。

庆阳伯起身后,直奔主题:“臣此来,是为外甥女方氏向陛下陈词。臣的外甥女出身书香门第、仕宦之家,自幼与皇后娘娘一道教养长大,为人温恭淑慎、克勤克俭,与李御史更是伉俪情深。自李御史外放之后,臣之外甥女日夜悬心,日渐消瘦,多次向李御史备送衣物、药品。试问这样一位贤淑的妻子,怎会做出与人私通的丑事。臣敢以全家的性命担保,这必定是有人诬告,还请万岁明察。”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是皇帝的岳父,中间还扯上了皇后,最后还敢以全家性命担保。一旦扯上皇权,一般人都会谨慎一下,不过这世上总有些人一股子牛心左性。

都察院御史王时中道:“万岁初登大宝,于春闱之际训诫言官,必以实据奏事,徒以风闻,并不可取。如今,方氏一案,人证物证俱在,伯爷既然要说其清白,那也当拿出证据来才是,或者何不从众人所请,搜查伯爵府。”

言官系统中,六科廊来了一次大换血,消停了不少,可都察院众御史和其他文臣又开始蹦跶了起来。这也很正常,不论是在哪个地方,都是庸才多。他们完全被经义拘坏了脑子,不知道什么局势,不知道什么大义,也完全想不到贞筠出事,牵连谢丕、李越,乃至内阁,会对朝局带来什么影响。这种人不会被任何人收买,可却能被人利用,时时都能当枪使。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文官集团手中的一杆好枪,但是有时也能反咬一口,就比如现在。

庆阳伯到底好修养,他道:“谁说我没有人证,诬告之人所说时辰,方氏正在家中,侍婢、门房皆可作证。”

西宁侯宋恺在一旁冷笑道:“侍婢、门房是您府中的下人,自然都是向着您。”

庆阳伯嗤笑一声:“侯爷此言真是让人心惊。诸位问我拿人证物证,我言说有。可诸位听说之后,连人都不愿见,就一口咬死人证不可信。诸位难不成是有诸葛武侯的神机妙算之能,未见其人,便知实情?还是说,只是想找个由头害人而已,所以不论我等如何辩驳,都能颠倒黑白!”

西宁侯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伯爷何必胡乱攀咬,又不是我去搜查您家。我只是说句公道话罢了。”

庆阳伯真真都要反胃了:“公道话?侯爷既没有参加三法司会审,又没有亲眼目睹两人私会,更没有审问我家中的下人,就敢阴阳怪气,污蔑一位诰命夫人的清白!您这也敢叫公道吗?”

西宁侯被堵得一窒,他辩驳道:“本侯只是言说一种可能,下人都是家生子,自然唯上是从……”

庆阳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那您可就说错了,我不同于您家,世代传承,门下有数不尽的人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的爵位出自万岁的恩典,府中一应奴仆都是万岁所赐,他们自然是唯皇命是从,如何会听我之言颠倒黑白,在这里胡乱攀咬。”

这摆明是指桑骂槐,在场的世袭将官都是面有不虞之色。这下,一群人又开始群起炮轰庆阳伯。“方氏待字闺中时,就不甚安分,常有男装出游之事,这在江南一带都是有真凭实据在。”

“她要是真品行端正,如何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重罚?又如何会与李越私定终身?明明就是不安于室。”

“还有人亲眼见过,谢丕在五月初一辰时受人延请,亲自登你家的门去。你怎么说?”

“孙磐家境平平,如何能在这个时节拿出一篓梨和美玉来,定是有人嫁祸!”

庆阳伯被这阵仗惊得满头大汗,他开始一一辩驳:“男装出游纯属无稽之谈。我那妹夫重罚外甥女,是因奸人进谗,此事早已水落石出,否则先帝又怎会召李越为万岁伴读。你们难道是在质疑先帝之断?谢丕上门确有其事,但那是小儿请他来,难道你们家来的客人,都有同女眷私会的嫌疑吗!”

也须从此断知闻

它只会一遍一遍地找,永远也学不乖。

庆阳伯说得口干舌燥, 武定侯郭聪和保国公朱晖也听得头晕目眩。他们俩都是被李越真夺了财产的人,如今正是心如刀割的时候,他们觉得这些人被庆阳伯一激, 完全把路子走偏了。

他们勋贵团伙最开始的目的, 根本就不是借谢丕案坐实,再拖谢迁下水, 那好歹是一个内阁次辅,三朝元老,门生故吏不知有多少,怎么可能是这么轻易就能搬倒的。他们只是想绊住内阁的手脚,关键还是要将李越弄回京城, 取他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