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晴遥往中年大叔所指的方向奔跑,一只手牢牢捂着校裤口袋,生怕檀木珠子颠出来。
正值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行人有些拥挤,小小的她擦过一个又一个肩膀,急切地寻找林柏楠的身影。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她从人群缝隙中看见了正在过马路的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然而来不及了,行人信号灯由绿色转为了红色……
她眼睁睁看着他过了马路。
她失望地站在原地大口喘气。
但袁晴遥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她平复凌乱的呼吸,再一次迈开脚步跟上林柏楠,与他虽相隔两方但同频共行。
而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朝马路对面投来目光……
他僵了一下,下一秒,他竟然将轮椅开到了非机动车道!
他用力且快速地转手推圈,轮椅愈加行驶得飞快,和身畔的自行车保持同速,他仿佛在参加一场轮椅竞速赛!
好家伙!
跟她玩追逐戏呢!
内心的小火苗被点燃,她一边盯着他,一边拔腿跑了起来,不信今天逮不到他!
于是乎——
少年在马路一边,少女在马路另一边,他们好像黑板上两条越画越长、笔触越来越急躁的平行线……
不过没关系,她会让他们相交的。
跑过了两条斑马线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过马路,袁晴遥气喘吁吁,喉咙好似皲裂的大地,没半点水分,她逐渐体力不支,双腿开始无力,眼看就要追不上林柏楠了……
可恶!
她居然跑不过一个滑轮椅的,他的手还受伤了!
视线两旁的景物越来越熟悉,她突然想起来,这条路通向林平尧工作的医院的侧门!
果不其然,她向远处眺望,看见了医院大楼和“x市人民医院”的字样——
林柏楠应该是打算去医院。
她得在他进医院之前抓住他,这个医院他熟稔得跟自己家一样,他随随便便找个隐秘角落躲起来,她就真的找不到他了!
袁晴遥扫视路况,她发现医院的侧门附近还有一条斑马线,那是她最后过马路的机会!
喉咙又干又痛,血腥味蔓延开来,她咬咬牙,往斑马线那边冲。
眼看就要跑到斑马线前面的等待区了,可又一次,行人信号灯阻止了她的脚步——
行走的绿色小人在闪烁了几下之后变成了静止的红色小人,下一批过马路的行人已然停下,驻足等待。
林柏楠遥望她一眼,转弯就要拐进医院的侧门了。
车辆开始起步。
然而,一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少女从给了油的车辆前面飞奔而过,她甚至还没跑到斑马线前面的等候区,就以一条斜线轨迹踏过了斑马线!
“滴——滴——滴——”
“滴——滴——滴——”
“……喂!你急着投胎啊?!”
几声尖锐的鸣笛响彻街道,还有轮胎刹车的磨损音和司机摇下车窗的吼骂声,以及,那熟悉的声音惊慌地喊她的名字:
“袁晴遥!”
那一刻,温热的液体模糊袁晴遥的视线。
她不知道自己是吓坏了,还是看见了躲她躲了二十天的林柏楠终于摇着轮椅,奋力又主动地向她靠近。
少年清秀小巧的脸庞比往时更加惨白,他双唇微启,胸口剧烈地起起伏伏却看起来像是喘不上气……
他吓懵了。
“林柏楠……”她也向他走去,轻柔地拉住他的手。
她温暖的小手让他从担惊受怕中短暂剥离,他醒过神来,眼底霎时铺满愤怒,梗着脖子冲吼她:“你疯了?你有没有脑子?你活腻了?你找死吗?”
“我们说好不提那个字的。”她声音软软的。
他当然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了。
林柏楠自知语失,他深深地闭了闭眼。
再次睁眼,他尽量冷静地开口,但是来自心底深处的后怕,让他还是克制不住地责备起来:“你多大的人了不会过马路?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有多危险?你不怕被车撞吗?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红灯要停下来……”
“我当然知道了!”她大声地截断他的话。
她从三岁起就背顺口溜“红灯停,绿灯行,黄灯亮了等一等”,她一直是个遵守交通规则的好孩子。
实不相瞒,这是她第一次闯红灯,她不仅害怕,还觉得羞耻,因为她身上正穿着工大附中初中部的校服,她感觉自己给母校抹黑了……
这么没规矩还不是为了追到他!
越想越委屈不已,她语调中是浓浓的哭腔:“你既然也知道危险那就等等我啊!我追你追了一整条街,我体育考试都没这么努力跑过!你还凶我,大坏蛋!”
说罢,袁晴遥又被气哭了。
那一滴一滴晶莹的泪水让林柏楠的脾气彻底哑火,他也深感自责,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递给袁晴遥:“我怎么知道你会跑过来,以后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袁晴遥点了点头,擦完眼泪,认真地注视林柏楠。
虽然他们才二十天没见,但她觉得恍若隔了好几年。
他们以前经常长时间分开,每次假期来临,也是他们分别来临之际。尤其是十岁那年,他去外市做脊髓神经修复手术,冬天走的夏天才回来,足足半年时间,她也没感觉有多么久。
除了没人陪她偷偷在课堂上玩“圈圈叉叉”游戏让她颇感无聊之外,其他没什么不适应的。而且,她因为不用照顾他,不用保护他,也不用在蒋阿姨来接他们放学的时候负责拿轮椅,而有一丢丢的小轻松。
可是这次不一样。
可是这次袁晴遥感觉很不一样——
她形容不出来这种复杂的感受,焦虑、难过、酸涩、郁闷、思念、空落落……
好像都有一点。
可惜,那一年还没开窍的袁晴遥把她对林柏楠的这种感情归结为了“友情的升华”,她想,她一定是太重视这位朋友了,才在被他误会、被他疏远后感到如此不适。
而林柏楠被袁晴遥盯得倍感局促,他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从头到脚都很狼狈。
他拉开轮椅手刹,推了下手推圈,又像是要逃跑:“现在有很多人在看我们,你不想被人误会的话最好离我远一点。”
“我偏不!”她抓住他的轮椅手握柄,但没有拉他回来,而是推着他进入了医院的侧门。这里又没有老师监督,再说了,她好不容易才抓住他,她才不要和他分开呢!
“我自己来!”他不满地想要夺回自由行驶权。
“别乱动!你都受伤了还这么嘴犟!信不信我把你绑起来?”
林柏楠反抗,他用手刹车。
袁晴遥脱下校服外套,用两只衣袖把林柏楠的双手捆了起来,她得意地嘴角飞扬:“哼,让你不听话!”
林柏楠:“……”
败给喜欢,他束手就擒。
治疗室内。
林柏楠坐在治疗床上,双手撑在身后,他望着自己肿得像馒头一样的右脚踝,皮肤下面的积液肉眼可见,连带着整个右脚也肿了起来,五根脚趾都被撑开。
他不禁感慨:如果有知觉的话想必很疼吧?
再往上看,右大腿侧面匍匐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差不多有成年男子的巴掌那么大。
他的轮椅是往右后方翻到的,右边身体先着地,再加上地面起伏不平,他不只右腿受了伤,右侧胯骨也磕出了淤青,右前臂也擦伤了,血糊糊的,不过好在他穿着长袖,皮肤没有直接和粗糙的地面产生摩擦,不然肯定惨不忍睹。
右腿看起来伤得挺严重,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痊愈……
继而,他的目光落在大腿前侧的两块黑印上——
左边一块,右边一块,鸡蛋大小,是出联考成绩那天被袁晴遥捶出来的。
他惊讶她的小拳头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
林柏楠的下肢感觉功能障碍,他感知不到冷热触摸,但是存在痛感和深压感。痛感便是每次痉挛的时候都感觉腿筋要被人抽出来似的,牵引着整条脊椎密密麻麻地痛;深压感则是,当重物压在他腿上时,他能模糊感知到。
他试验过,他最少能感受到50公斤的重量,而袁晴遥锤他的那天,他的两条腿都感觉到了深压感。
也就是说……
她的一拳至少有50公斤!
瘦瘦小小的小不点揍起人来可劲儿不小!
惹袁晴遥生气的下场就是两块淤青将近三个月了还没完全褪下,也不怪她,林柏楠的腿常年废用,血液循环较差,本就容易受伤且受伤了不容易恢复好。
不过,实话实说,无论以何种方式,他能用腿感受到她的存在就已经让他倍加惊喜了。
他瞥一眼紧闭的诊室门,袁晴遥正在治疗室外面等他,他脑海中闪回混乱的刚才……
他怅然叹气,眼睫低垂。
这一双腿他明明就没怎么用过,怎么老给他添堵?他最最最不想在袁晴遥面前摔倒,却偏偏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他史上最最最惨烈的一次摔跤。
他跌坐在地上又爬不起来的时候,不敢抬起头看她,恨不得像鸵鸟一样挖个洞把脸藏起来,如果在她眼中看到怜悯之色,哪怕仅有一丝一毫……
他不如消失算了。
任何人都可以可怜他、同情他,受伤十年,他早已不在乎,他早已不是那个因为害怕被小朋友嘲笑胳膊肘发黑,就把自己捂整个夏天的小男孩。
可袁晴遥不行,只有她不行。
而且,他原本就很讨厌仰着脖子看她的感觉。
小时候,大家差不多高,女孩因为发育早,普遍还比男孩高出一些,所以就算仰视袁晴遥才能看见她的脸,林柏楠的心里面也没荡起太大的波澜。
可随着年岁渐长,身边的男生一个个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他们可能长到一米七、长到一米八,甚至一米九,但他坐着撑死了不会超过一米四。
每每看到袁晴遥和高个子男生同框时,他忍不住嫉妒却又觉得很和谐,因为她看起来更可爱、更小鸟依人了……